夜幕沉沉,乌云遮月,京城灯火幽微,宛如寂静的海面下翻涌着波涛。
这夜,卢正啸终于踏入京城。战马踏上石板街道的那一刻,铁蹄声好似惊醒了整座沉睡的京城……
当他们一行抵达卢府前,灯火未熄,门前皆是故人。
大门左侧,一顶素雅青轿之中,缓缓一位素衣女子轻轻走下。她一身素白,风吹起她鬓边青丝,也吹动她眼角盈盈的泪意。是若辰的夫人胡季岚站在台阶之下,遥遥望着身戎装未卸、满身的卢正啸和眼中皆是感伤的若辰。
季岚虽从未入过战场,可她是尚书千金,背后亦是不容小觑的京城势力,她此刻的气度如此坚定,让人视之便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沉重如山、如血的气息。
而大门右侧,另有一人站在夜色之中。
月光下他一身雅白的长袍,衬着他冷冽如霜的面容——此人正是曹凌,如今的三品大员,户部的实权人物,少年英才朝中俊彦。此刻他站在门前,一动未动直至那熟悉身影骑马而来……
他才上前,眼中泪水竟毫无预兆地滚滚而落。当年在中州他被陷害而锒铛入狱,背负骂名、险些丧命他都从未落过一滴泪。
可今日,他的泪却为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决堤。
卢府的大门前,聚集众人却鸦雀无声,但就在此时,忽有一声震怒破空而来:“啸儿——你就告诉我!云丫头走得那么惨,连尸骨都……是谁,害死了她?!”
众人回首,只见街角处一位粗壮的妇人悲愤而来,来人正是他们的师娘——卓夫人,她一把甩开卓神捕的手,满脸泪痕,手中还紧握着一把雕花短刃,直直冲到了正啸面前,而她身后跟着的是神色低沉的景城和瑞林。
“啸儿,你说,你告诉师娘,是谁害了她!”师娘带着愤恨、哀伤和不可置信的质问道,那好似是曾将茉云当作女儿的母亲之问。
空气凝固得近乎窒息。而卢正啸,就站在众人面前,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可越是平静,那双眼越是叫人心伤。
他看着卓师娘缓缓开口道:“是我。”
霎那间天地无声。卓师娘的身子猛地一颤,握刀的手都在颤抖,好似喉间滚动着无尽的悲愤,却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愣在原地。
身后众人皆怔住了,若辰顿时忍不住眼眶微红,胡季岚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景城和瑞林也好似被钉在了地上。
正啸却没有回头,静静转身迈入卢府,背影孤傲、冷峻,却沉重得像是背负着千钧铁甲。他不需要旁人责备,因为他已将所有的罪与悔,所有的恨与痛,全然背在了自己身上。
众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似看见铁血战将,在夜色中缓缓崩塌。
而这一夜,京城注定很多人无法入眠。
此刻的太师府亦是灯火通明,外头虽是沉沉夜色,府中却宛如白昼。厅中气氛凝重,烛火摇曳,一如风中将坠的权势楼台。
正堂内,十皇子踱步不止面色焦躁,手指紧紧搅着袍角,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神飘忽不定,早已失了往日的从容姿态。
正厅上首,太师却依旧稳坐主位,身披白鹤云纹长袍,神情冷静到几近无情。手中茶未凉,却自有威严沉沉而来,好似一切仍然尽在掌控。
厅中诸门生皆不语,气氛像密密麻麻缠绕的蛛网,令人透不过气。
忽然,太师门生、御史出身的布大人重重一拍案,怒声道:“恩师!卢家竟敢于门前公然聚众、结党营私,竟于街头之上集议军政大事,这是乱臣贼子结党谋反的前兆!弟子请命,明日一早便上书御前,弹劾卢家!”
此言一出,厅中人皆侧目,然而太师并未应声,只是缓缓抬眸,用一抹不轻不重的冷眼扫过布大人。那一眼,便如寒冰入骨。
布大人心中一凛,连忙垂首噤声不敢再言。
十皇子亦立于太师身旁,脸色煞白,声音难掩焦躁:“外公,如今朝中已是风起云涌,我们先发制人弹劾卢家,未必不可行?!”
太师仍未言语,看了十皇子一眼,眉头微锁。
此时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在沉闷之中缓缓响起:“殿下,切莫心急。”
说话的是太师身侧一名年青男子,衣着儒雅,面容俊秀,气质如风过青松,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冷静。他名为青洲,是太师最器重的心腹之一,也是太师乘龙快婿,天子门生的探花郎,外人都道其清雅脱俗,文采斐然,实则此人权谋深沉、才几年的功夫亦是朝廷新贵。
他微笑着斟了一杯新茶,为太师换上,然后目光平静地看向十皇子:“殿下,京中局势,圣上洞若观火。卢家门前之聚,今日半城皆知,皇上怎会不知?恐怕……他比您更早知晓,何须我们再言。”
太师点头,将茶杯轻轻放下,眼神深邃如渊:“对,这世上最不可小觑的,从来不是卢正啸,而是……圣上,还有那方茉云。”
十皇子听闻此言,更是惶然:“可现在她死了啊!我要是杀了卢正啸还好,卢家瞬间崩塌,可如今死的是方茉云,你说卢家怎会放过我?!”
他语带怨愤,好似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只是惧怕自己沦为复仇的靶子。
太师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冷意。
而一旁的宁青洲,唇角依旧含笑,眼神却悄然生出寒意。他微微欠身道:“请恕微臣直言,殿下方才之言……微臣不懂。”
十皇子皱眉看向他,似乎觉得自己已说的极为明朗,现在没心情跟他们弯弯绕绕。
可青洲淡淡地说道:“殿下也是九死一生,在幽戎乱军中忠心奋战,几近身死。方茉云之死与您何干?您亦是受害者。您切莫自乱阵脚。”
十皇子一怔,若有所思青州之言。
青洲接着语调微冷,目光如刀:“若传出去,说卢家将军死于幽戎铁骑,而朝廷却疑您与之勾结,岂不让天下人心寒?更何况这天下若连皇子都需要去自证清白,那这天下,是否还由皇族说了算?”
他这话话锋一转,竟是以退为进。
十皇子下意识想反驳,脱口而出:“可那方茉云和幽戎关系不清不楚!万一他们联合起来给那方茉云报仇,爆出——”
青洲眸色一凛,声音顿沉:“殿下,那便是朝廷不幸。连卢家军少帅都勾结外敌,构陷皇子了。到时候您自可大义发声,请求圣裁,还天下公道。”
这番话冷静得几近残酷。
太师点了点头,终于开口:“青洲说得没错。此时此刻,记住 ,一切与殿下无关。”
十皇子再慌乱,也感受到其中深意。他怔怔望向灯火中的太师和青洲,心中不禁发寒,却也只能点点头。
这一夜,卢家大门紧闭,谢绝一切来客,并未让任何故人进府议事,未悬灯、未鸣鼓,无声更显肃穆。此刻卢家沉寂,犹如压抑在风暴前的山谷,静得令人心悸。
可无须言语,所有人众心如一,燃烧着同一件事——方茉云,不能白死。哪怕是撕碎最后一寸护身之骨,哪怕是搏得全家覆灭的下场,这个公道——他们也要讨。
此刻,京城之局,亦已无路可退。胜者,为王;败者,覆族。
卢正啸坐于房中,手中攥着的,是那柄已经残缺不全的剑——茉云的剑。
剑身已有裂纹,刃锋亦有钝齿,可他握得好似要将自己掌骨捏碎。他枯坐至天明,一语不发。
只至曦光微破,窗纸被第一缕阳光晕染得微微透亮。他便起身,步履沉稳地推开房门。
门外,厅堂前坪之中,竟早已站满了人——
他的叔叔、婶婶,惜缘怀中抱着他年幼的孩儿,还有所有卢家家丁,皆一身素衣,无人言语,只是静静望着他。
正啸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地看向他们,难道他们此刻还要阻拦自己……
而他叔忽然上前一步,沉声道:“啸儿,去吧。”
他语气如此笃定,像是早就等在这里许久。
“你奶奶已来信,让我转告你——卢家上下,与你一心,同进退,共生死。”说到此,二叔的语气愈发沉重,“当年你爷爷定下家训,卢家不涉朝局,不涉皇权之争,只护边疆安宁。可如今……此一时,彼一时!”
正啸微微一怔望向二叔,谁都知道他爷爷,老卢帅是卢家的信仰,谁都从未敢质疑过老卢帅当年的遗命。
但他二叔此刻坚定地说道:“朝中奸佞不除,卢家无颜见列祖列宗,更愧对忠义二字,更愧对茉云,愧对那无数为国捐躯的卢家将士英魂。去吧,啸儿,卢家从来不是怕死的门楣!”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如钟,震动堂前每一寸青石。
正啸站在晨光里,面无表情,但那眼中犹如迸射出将燃的星火。可他依然只是点了点头,未言一语,便朝门外而去。
门外,若辰、何友与怀逸早已等候在马车旁。
若辰一身青衫,满目疲惫却神情坚定。他抬眸望着正啸,问道:“你此刻就打算入宫?还是……”
正啸看向远方天际苍茫初白,目光如冰封之湖,冷得刺骨,说道:“有何方法,能让我入御史台大牢,见吴叶衡一面?”
一句话,如惊雷乍起。怀逸眉头微动,谁都知道御史台归圣上直管,谁也不敢擅动御史台职权范围。
而就在此时,一道稳健清冷的声音自廊后响起——“不必找法子。”
众人寻声望去,居然是——谢青。
他一身便装而来,依旧眉目清朗眼神锋锐,走至正啸面前,拱手说道:“少帅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能带您进御史台的大牢之人。”
他们一行人随着谢青,前往御史台大牢门前,铁锁冷硬,寒意透骨。门前抬剑的石砖上好似还残留着昨日的血迹,像未干的旧账,贴在所有人的脚步之下。
晨光微稀,透过薄雾光影斑驳,衬得那道高大而清冷的身影愈发威严——是余震。
何友一见来人,不禁愣住,低声惊道:“余大人?”
余震转身,眸光冷冽如锋。“走吧。”
简短两个字,无起伏,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厉。
这时,萧怀逸忽然上前一步,拱手发问,声音虽不高,却直白:“余大人,御史台只听圣上钦命,特别是您一向不涉党派,如今带我们入察院重牢,不知是否妥当?”
此话一出,余震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身,目光犀利如霜刀,一字一句如寒冰刺骨:“她已经走了,还怕这怕那!难怪她会走得如此惨烈!就连吴中衡萍水相逢,都比尔待她有情有义。”
这句话,好似石落惊涛,众人俱是一震,霎时再无人敢言。唯独正啸却神情未动,眸中冷厉如冰河雪刃。
他跨前一步,默默随余震而行,踏入御史台重门,风在门前穿梭,好似吹得这京城都山雨欲来……正啸未再回头,一步一步走上大牢高阶,而那柄残剑,此刻他紧紧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