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说道:“我怕你听过我的名字,便不愿同我说话。”
“这话不假,你的名字当初可是满城飘扬,就连我最初听到那件事,也着实是不愿与你相交的。”均逸插过话,不见困意的声音透着轻浮。
毕扬没有说话,一如子期和均逸所说,那件事她的确知道,或许当日自己真的知晓了本名,便也难有后来的相识了。
“我初来不久,几位同僚叔父曾单独约我到北边的一处石景小院游玩,都说崇州山林石景奇秀峻美,我只是想着去观景,竟不知他们是把整个园子买了下来赠予我。”
“小院?你们京都地大物博或许当那是小院,可在你来之前,那可是我们崇州所有百姓都能去得的玩乐之所,这下可好,不但再也无法随时游玩观赏,还要在日常交谈中尊称它为鹤尘园。”均逸一时觉得躺着恢复了不少气力,干脆下榻走上前说道。他明白,毕扬平日看起来自由随性,可骨子里同自己一样也有路见不平的正义之气,如此嚣张跋扈的举动,自然万万难入她的眼。
子期不予置闻继续解释道:“回去后,我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而怒有责备地让他们撤去挂于园子上方的牌匾,没想到他只是斥责了我一句,便作罢了。后来我也多次去表明退意,甚至背了斧头想自己把牌匾弄下来,都没能成功,这事是我做的欠妥。”子期有些着急,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些不愿记起的回忆,找寻着能替自己辩解的蛛丝马迹。
毕扬忽然被逗笑一般问道:“你背了斧头去摘牌匾?”
这一笑,均逸惊诧,子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见她神情少有缓和,又继续补充道:“是。一日夜里前去的,结果万事俱备却不敢踩上梯子……”
三言两语的描述,一个体弱的书生扛着梯子背着斧头在午夜偷摸去敲牌匾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毕扬眼前,这么大阵仗的决定只怕是提前了多日做足准备,却不料到了那处又犯了难,束手无策地扶着梯子在原地转圈。
“牌匾还在吗?”毕扬问着均逸。
均逸看着毕扬多日未出现的爽朗笑容此时在月色和烛火的映衬下格外动人,不见赶路的匆忙,也不见家中琐事的烦忧,似乎只有问他话这么一件要做的事。
“自然还在。”
毕扬会心点了点头,计划已在心中算定。虽说隐瞒了名字多少让人有些不快,可就凭自己和子期这么长时间的书院共读,他当知毕扬不是仅听一面之词的人,区区风言风语,怎可比得过身侧相知相伴的透彻。
她将身子靠在窗边,故作神秘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早与我说,这么点小事早就办了,又怎会让你忧心多日。”
咚咚,小二端着一个豪华的食盒送了上来,三人一下便被吸引到桌边。
“三位客官,这是掌柜吩咐送上来的酒菜,请慢用。”说话间,食盒的盖子已打开,几层格中陆续端出四五碟精致的瓷盘。毕扬的视线还未舍得从第一盘乳鸽上撤出,就已嗅到了熏鱼、腊肠、煎蛋的香味。
筷子在手,美味近在咫尺。
“且慢,”小二正欲携着食盒走出房间,子期打断了他的步伐,也打断了毕扬品味美食的冲动,“山间的邸店,怎么有上等人家才能用得上的食盒?”
小二略显胆怯地转过身,躬着身低着头,将食盒举在手上道:“这……这原是掌柜在厨屋外交由我的,让我送到这间房,其他的并……并不知啊。”
经由子期的提醒,均逸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专注地盯着菜肴看了看说道:“还真别说,烤乳鸽这样的菜式,在城中也只有几家食楼做得,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能请来这般大厨?”
“小的确是不知啊,不过这烤乳鸽确是出自我家的顾大娘之手,亦是本店的招牌菜。”
毕扬看了看坐在桌边扶着膝盖的均逸,再看手无缚鸡之力的子期,他们二人都觉得这菜有些不同寻常,可自己肚中的馋虫已经忍耐不住,随即灵机一动说道:“这好办,既是你家的东西,不如过来吃上一口,替我们尝尝,相安无事自然诸事皆宜。”
“这……这恐有僭越,小的……小的……”
毕扬将每道菜夹上一份,又舍不得递上手中的筷子,顺而抢过均逸的筷子送到小二面前说道:“你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如亲尝一口来得实在。”
子期将小二手中的食盒握了过来,又向他示意了一个接碗的眼色。万全之策只待践行,三人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小二不得不伸出了手。
“瞧瞧,现在的小娃娃一个个都牙尖嘴利得很呐。”正当三人注视着小二夹起食物,一声清透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毕扬闻声抬头透过敞开的缝隙并未发现人影痕迹,她忧心地皱了皱眉,想不到如此清晰的声音竟是从远处传来。话音落下,干净的脚步声由远慢慢逼近,额外还伴着淅淅沥沥玉石碰撞的声音,毕扬没有听过这样的声响,比黄鹂的啼叫更清脆,比雨水滴落在瓦片更明亮。
门外的人影在沉闷的木板上拉出渐长的身影,最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把低垂在手中的油纸伞,那时候毕扬还不知这是赤霞门最惯用的苏梅色,也未联想起和伞面颜色一模一样的椒二娘的飞镖穗子,只觉得粉嫩的色彩比盛夏池中的荷花还要好看。顺着细密的伞骨延伸到边缘看去,每个长骨结尾处都用金线拴着贝壳模样的坠子,坠子之间因手臂的抖动相互碰撞着,传出了毕扬听到的玉石碰撞的声音。
毕扬的直觉告诉自己,她的伞绝不是寻常之物。
“一份吃食罢了,荒郊野岭还能有仇家下毒不成?”人影慢慢淡去,曼妙的女子站定在门前,高挑的眉骨上镌刻着春日烟柳一般的眉,透着几丝疲惫的双眸因浓密的睫羽闪烁在其上,霎时变得柔波婉转,风情万千。她将伞换到左手而握,腾出的右手理了理散在肩旁的发丝,动作缓慢悠长,隐约间露出的侧颈细嫩而白皙。
那可真是一张绝美的脸,伴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毕扬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想道:书中所写“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恐怕便是这样的清纯妩媚之态吧。
子期轻行一礼,率先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此番过问我们这边的事,难道是知此内情?”
面前的女子嘴角微微挂着笑,扯出一丝冷意回道:“我常年走南闯北,不说十次八次,住在这福安楼也有个三五回了,这店小二人好,也贴心,与我最是相熟,你们这般难为他,我却袖手旁观,恐怕也不是做朋友该有的样子。”她边说边进了门,走到店小二身边抢过碗随意扔在桌上,又将他扶直了腰板。
见她动作如此无礼,均逸站起身说道:“那这位娘子的意思是我们冤枉他了?”
嫩青色的衣衫遮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姿,可转观身侧却是一身粗陋麻衣相配,实在有碍观瞻,毕扬对着没了美意的画面摇了摇头。
“菜有没有问题是你们的事,吃不吃也是你们的事,菜已送到,人我是必不可能让他留在这的。”说着她便拉着店小二转身离开。
“不行,你们不能走!”均逸大喊一声。
许是声音过于莽撞,惹得女子不快,只见她回了半侧身,眼神中闪过的杀气随着手中挥动伞传过的一阵风袭面门而来,她微抿着嘴唇,不见妩媚的风韵,竟生出几分惹人怜惜的柔弱,原以为下一秒便要随身跃起到桌面,但她只是举着伞再没有别的动作。
毕扬彼时已拿起剑,站在正对着女子的方向,轻轻戳了戳呆看住的均逸,他这才反应过来,匆忙之间也拿起剑摆出架势。
临战的手足无措惹得女子发笑,投出一番瞧不上的眼神收手说道:“不足为惧。”说罢便拉着小二出了房门。
下意识的出手让毕扬已经肯定那把伞就是此女子的兵器,虽感知到她内力不深,但绝对不是什么能小瞧了的敌手。毕岚之前曾说武林中人大多都是用剑,可这几日遇到的武林中人所用皆为新奇的兵器,真真让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子期将房门关上说道:“你很不该如此冲动。”
“适才没想那么多,你们没看到她那为所欲为的气势吗?这能忍?”均逸放下剑又扶着腰坐回到凳子上,一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面容。
“若是她恋战,你有几分胜算能赢她?”子期的发问让均逸哑口无言。
寂静的房中,三个人面对着一桌不知是否能吃的美食面面相觑,毕扬看了看华丽的食盒,走到门前闭目倾听,女子和小二的脚步声已渐远,但那把油纸伞上挂坠撞击的清脆响动依旧清晰,宛若一把尖锐又小巧的锤子敲击着她的心。谜团一个未解,一个又至,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敷衍而过,就这么束手无策的往前路而走,大难临头又能往何处而逃?
“我去看看。”毕扬拿着剑,没等二人的回答就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