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盏茶的功夫,毕扬便回来了,站在房门口等待的子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匆行之风,浸着夜色的透凉。
“如何?”已躺在榻上均逸坐起身问道。
子期望着毕扬低垂的双眼许久没有眨动,猜到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刚刚听到的对话之中。
“既然事情没有那么要紧,不如坐下来再说。”子期说话间将自己书笈中的水壶拿出递向毕扬。
毕扬没有接过水壶,而是站在原地望向他,忧心和踌躇不见,脸庞浮现出惊讶和欣慰。
子期知道她想说什么。
又被自己猜中了心事。
子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不过比起曾经的表情,他还揣摩出一丝无可藏匿的无奈。
这些哪能逃过均逸的眼睛,他忙叫道:“说话,你们在笑什么?”
毕扬接过水壶坐到桌边说起了正事:“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
“那个拿伞的女子?我理应知道吗?”均逸来了兴致,快速地从脑海回忆着,“照理说这样的美人我要是认识不该没印象啊。”他摇了摇头。
“她说她是椒三娘。”毕扬的眼神闪着探寻的机敏,下一刻答案便呼之欲出,“在山上用飞镖试探我的是椒二娘,说明……”
“说明她们是同门姐妹!”均逸默契地抢答道。
毕扬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英雄所见略同!”甚至想走过去和他击个掌。
“说明她们不仅掌握了你们一路的行踪,而且还知道你们下一步的打算。”子期的话如同闪电击中夏夜星空一般刺亮在两人眼前。
毕扬冷下雀跃的心情,静下心把发生的事串起来:先是椒二娘三人上山试探武功中伤了自己,而南溪从她口中知道了盟会的安排,不得不让自己带着信物前去相救,如今在赶往江州的路上又遇到了椒三娘,只怕真如子期所说,一切的行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可再细想,又发觉有些许不对劲,若椒三娘真的想阻拦他们去往江州,椒二娘又何必给自己门派的解药呢,让自己下山岂多费一道力?
“有何不妥?”子期看着毕扬的表情有所转变,开口问道:“可还听到些别的?”
“有是有,不过也都是些不相干的,”毕扬仰头喝着水,回忆起自出门运内力而屏息,行至不远处已能清晰听到的对话:
“多谢糖糖相救!”
“我椒三娘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女子有些厌烦的声音中伴随着几声伞坠子的碰撞。
“迟早也是能叫的。”小二透出一些笑意。
“自作多情,别来烦我。”
……
听完毕扬的回忆,均逸接过话道:“这么看来,他们二人也没说上几句话,不是说十分相熟吗?”
毕扬点了点头,自己也有同感。椒三娘最后的别来烦我可见不光不相熟,甚至有些厌恶和抗拒,她转头看了看站在窗边的子期,开口道:“无论如何,今夜我们还是小心为上,都别睡太死了,留神一切动静为妙。”
“你们究竟要去何处?”子期转过身,背衬月色明,面映烛光亮。
他终究还是想知道。
毕扬一直未曾和子期聊起过武功术法,学习之余也只是说些山林趣事,或是耕种秋收,美食佳肴,并不是她不愿倾诉,而是那会儿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之事。一来盛世安宁无打打杀杀,不需她冲锋陷阵保家卫国,二来她也不似均逸那样心中所喜而痴迷沉溺,只当强身健体罢了。要不是毕岚说起剑谱和心法不可告知她人,她甚至想让子期一同学习,提提他那柔弱的身板。
然而毕岚走后,事情已经发展得不似从前想的那般简单,有门派,有盟会,有秘密,有仇怨。前路不知凶险,并且已无时日琢磨。
“不是跟你说了,去江州。”均逸显然想打个岔。
“是去万壑盟会吗?”
子期从不愿勉强甚至逼迫别人,有的事不愿意说,不想说,情理之中自然没有过问的道理。他原打算送均逸和毕扬进了城便尽快告别而返,可今夜从进了这家店开始,一切就不寻常起来,前路是否危机四伏他不敢妄下定论,但要说一路鸟语花香畅通无阻恐怕是不能够了。他用少见的凛冽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毕扬,他想要一个真实的,未有欺瞒的答案。
毕扬同样感受到子期少见的神情,尤其是自她探听完回房之后愈加明显,比担忧更冷淡,比好奇更迫切,犹如高高在上与世无争的佛陀披上夜行衣,与深渊执着到底。刚开始她还有些不确定,生怕是自己感觉错了,但此刻的眼神和语气让她确定,他必须要从自己口中得到那个答案。来不及深思他因何变得如此严厉,毕扬鬼使神差地只想回答他的问题。
“是。”她点了点头。
“去比武?”子期紧接着问道,似乎对于前一个问题的答案早就在意料之中。
毕扬还在思考该将按时间先后顺序还是事情发展先后顺序将一切按盘托出,子期问得很快,她只好暂时放弃纠结,专心地回答着他的话。
“不是,就是我跟你说的,给爹送东西。”说话间她拿出怀中的信和簪子在手间晃了晃,均逸看到毕扬就这么轻易把如此重要的信物拿出来,坐在榻上赶忙摆着手。
“东西收好,”子期对这个并未欺骗他的答案很是满意,均逸的小动作在他的余光中一瞟而过,“那可知你父亲此去盟会是为何?”
毕扬摇摇头说道:“不知,只说有事要去办,”转而又想到和南溪分别时的场面,又补充道,“可能会有危险。”
子期神情缓和了不少,佛陀脱下了他的夜行衣。
他低着头思索着,又缓缓踱步到毕扬身边示意着她手里的东西问道:“此信物像是封信,你可知晓里面的内容?”
“娘不让我看,只说带给爹。”
眼看子期知晓的越来越多,均逸赶忙插话道:“师姐,今夜之前你连他名字都不知晓,他家中如何你也一概不知,如何能放心将一切告知于他?”
均逸所说不无道理,但万事可有莫须有的怀疑,亦可有莫须有的信任。
为了毕扬的安危,子期愿意赌上一睹,他对均逸的发问置若罔闻,继续看着毕扬问道:“显然信中的内容十分重要,若是拆开一观,或许疑问便能迎刃而解。”
“你说什么?”均逸诧异地开口道。
此话从子期口中而出,毕扬同样有些惊讶。虽说初遇子期时,他便是个不愿听课逃至山林玩乐的少年,可与其在书院相伴的日复一日,毕扬脑中犹如绢布一般渐渐擦掉了自己对他这般不堪的初印象,虽不愿呆愣坐于书堂听先生的无用诵读,但那些该看的,该写的,该背的,一篇不漏,一笔不差,一字不落,加之踏实勤奋,乐思好读,谦让懂礼,毕扬只当他是仅次于胡康国的优秀学子,非高中甲榜飞黄腾达而不能够。可此刻他站在自己面前,坦然建议将手中此封书信拆开看看,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出自他之口,她才发现是自己忘了,子期从未改变。
“你要拆开看看吗?”他的发问不再严厉,只是云淡风轻间落下几丝笃定,“预先攻其事,必先拆其信。”他甚至故作轻松的开了一句罕见的玩笑话。
毕扬不是没想过拆看一窥究竟,只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下一秒就被南溪悉知而扼杀,所以她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这么做是不对的。
见阻拦子期无望,均逸转而劝说起毕扬:“师姐,师母说过不可看信中所写啊。”
是这样没错,毕扬明白。
她已不明不白受了伤,又不明不白被人在菜中下了毒,下一次会是什么,如果再遇到什么意外自己连信都无法安全带到,又该当如何?
毕扬又再次望向子期,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仅仅是作为同窗当知无不言这么简单,还需要理解、信任和勇气。
毕扬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看。”她最终决定知全貌,以不变应万变。
“不行。”均逸的话梗在嘴边,身子被子期按在榻上,难以挣脱,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被子期制服的一天。
毕扬将破旧的信封高举在手中,明晃的烛光将封皮照得有些透亮,隐约能看到里面信件的形状,信封的豁口很轻易就能找到,因年份久远,边缘早有了卷边,裂开的缝隙仿佛暗示着这只不过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家书。
她小心翼翼地捏着翘起的一隅,一分力也不敢发,一眨眼竟纠缠了半晌。
“还是我来吧。”子期边说边走近,手中接过了信,他的动作很轻盈,很稳当,也很精巧,细微的扯动在方寸间徐徐展开,没过多久就能看到缝隙变宽了,“你放心,我对信的内容没兴趣,打开之后,你一人读便好。”
没过多久,信的封口已被完全打开,子期后退到均逸一侧站定,房间安静得仿佛要把一切吞噬干净。
毕扬看了看两人,拿起了信封,而她距离信中所写的秘密,只差最后一步。
她缓缓将信取出展开,信上的内容不多,不到一页的纸上书写隽永的行书飘逸地诉说着久远的故事。
岚师弟亲启:
见字如晤。见此信时,岩曲门猝遭大举来犯,虽浴血死战,终似以蠡测海,杯水车薪。未知君归期何日,师父尤为挂心,特为予争隙作书。
诫之再三:勿怀仇念,勿生怨怼,但安余生,诸事俱泯。
全门皆尽力,未以怯惧形,未以势屈节,岩曲虽殁,其魂长昭。
毕梦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