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人中一个疤脸汉子随后紧跟着坐在一旁,凑近好奇地问道:“你们说,卫掌门新造的暗器究竟长什么样?”
“只怕不是寻常物件。”另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道。
“说的没错,这次一齐召集上山的,可不止咱们沧州刀盟。”这次是个粗旷的声音说的。
那四人坐在离毕扬一桌约三丈远的榆木桌旁,谈话声虽低,却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听到“卫掌门”三个字时,毕扬眉头皱了皱,心中已猜到情况不妙,可此刻又不是开口的绝佳机会。
她嘴里嚼着银鱼丝,面色平静地抬头看向桌上的其他几人,试探地环顾着,想找到一个和自己有相同怀疑的盟友。
毕岚依旧慢条斯理地啜饮米浆,眼皮都没抬一下,但握着竹箸的指节却控制不住地抚摸微动,显然是在思考着——适才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伙人的兵器,是刀盟惯用的九环刀,刀背上都缠着红绸,格外醒目,应是近年新兴的流派标记。
一旁的南溪正盛了一碗羹汤放到毕岚面前,动作平稳连贯波澜不惊像是丝毫没有留意这阵动静。忙活完又转头对着均逸和毕扬道:“多吃些,上山路长。”
“放心吧师母。”
均逸边张口回答,边忙着把面鱼儿泡进粟米粥里,汤汁溅到衣襟上也浑不在意。直到那头最后一人将刀拍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才下意识转头看了两眼。
“这都是什么人。”他自言自语着,转瞬又被新上的酱焖茄子吸引了注意。
毕扬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一个高门大院的公子哥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好玩的没见过,正事面前拉稀,真真是指望不上。
眼神顿挫间,毕岚往自己碗中夹来一块茄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抬头间见他点头示意毕扬抓紧吃饭,从容而闲适,仿佛这不过就是一趟远门踏青的行程。
只怕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在爹的掌握之中。毕扬心中想道。
“不过,来之前确实听到些不同寻常的传闻……”桌子那边不知是谁又开了口。
“我也听说了,说新暗器要用人血开刃。”
“什么?”疤脸汉子一脸震惊地大叫着,空气中凝聚着屏息的死寂。
“小声点儿!”一旁的人略带愤怒的吼着,但很显然,他的提醒为时已晚。
听完整个对话的毕扬,筷子悬在了半空,她努力平息着呼吸,赶快把茄子塞进嘴里,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也大喊出一句什么稀里糊涂的话。
微微缓过神的毕扬抬头转向了桌子对面,毕岚的指节在桌沿微微一紧,青筋在麦色皮肤下若隐若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连同脖颈那道狰狞的疤痕一道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腾起白雾,模糊间毕扬看到了他眼底骤然闪过的寒光。
“什么血?”均逸含混的咕哝声从满嘴食物里挤出来,他鼓着腮帮子扭头张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的筷尖上还戳着半块面鱼儿,毕扬赶快在桌下狠踩他一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缩了缩脖子。
南溪的银勺“当”地磕在碗沿,目光同样循声望去。她的手顿在空中,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她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角落里两个脚夫突然停止了咀嚼。年长那个的胡饼渣还粘在花白胡须上,浑浊的眼珠却瞪得溜圆,年轻些的已经下意识摸向腰间柴刀,粗粝的指腹在刀柄上无意识地摩挲。
店小二提着铜壶僵在灶台边。蒸笼里溢出的白汽模糊了他错愕的脸,水珠顺着铜壶嘴滴滴答答落在灰土里,洇出几个深色的小圆点。
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句话。
沧州刀盟的人此刻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疤脸汉子张着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方才吼人的那个正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僵硬的身体敏锐地探查着周围的动静。
毕扬的耳膜突突作响。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混着远处山林里斑鸠的咕咕声,还有均逸突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不对,师姐,他们说的是……人血?”均逸瞪大了双眼悄声问道。
这个傻子总算意识到事态严重了。
“客官,您的酱牛肉——”店小二突兀的吆喝突然打破死寂。
蒸笼掀开的哗啦声、铜壶重新灌水的哗哗声、脚夫们假装继续吃饭的碗筷碰撞声,像一层薄纱,暂时掩住了底下涌动的暗流。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诶,你看那桌人……”疤脸汉子突然朝这边努努嘴,“剑的制式有些眼熟。”
毕扬和毕岚夹菜的手不约而同地顿住,毕扬的筷子悬在酱焖茄子上方,指尖微微发紧。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余光向后,锁定着那疤脸汉子的一举一动。
桌对面的毕岚依旧神色淡然,干脆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米浆。
“莫不是岭南来的?”一个人接过话说道。
疤脸汉子眯起眼,目光在毕岚身侧的佩剑上探看。
“不,”他的声音高调昂扬,夹杂着些许诧异和笃定,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食肆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见过那把剑,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大哥快说,他是谁!”
毕扬的呼吸微微一滞,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她下意识地看向均逸,却见这公子哥正埋头扒饭,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只不知危险的仓鼠。
毕扬暗骂一声,右手已悄然滑向桌下的剑柄。
背后有了椅子挪动的声音,随后是三两人跟过来的脚步声,距离越来越近。
“阁下可是岩曲门的毕岚?”
毕扬的指尖已经摸上冰凉的剑鞘,抬眼间,正对上毕岚沉静的目光。
“毕岚?大哥说的莫不是上回在盟会露面的那个毕岚?”身后另一人很快接上话道。
“他不是死了吗?!”
“肯定是死了啊,我们虽没去盟会,可也听紫雁门的其他兄弟说起过,是和老卫掌门过招时毙的命。”
身后几个人的议论声实在算不上轻,食肆里的嘈杂声忽然稀落,脚夫们埋头扒饭的速度变慢了,店小二擦桌子的动作也迟缓下来,所有人的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
见毕岚没有回应,来人又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曾随师父参加过毕盟主召开的盟会,我认得这把剑,你否定不了。”
毕岚缓缓抬眸,和他对视。
空气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听了这话,毕扬和均逸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父亲腰间那把剑上。
这把剑她再熟悉不过了。
最开始没有锻造新剑时,用的就是它。那时,她一度嫌弃剑鞘斑驳老旧,剑格上的雁翎纹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整把剑灰扑扑的,连刃口都泛着锈色。
可现在,听了这汉子的话,再看那把剑却莫名显得不同了。
剑鞘上的乌木纹路在光影交错间竟透出暗青色的流光,像是沉睡的龙鳞,剑格处那枚曾被毕扬当作锈迹的雁翎纹,此刻清晰可辨,或许,那根本不是锈,而是某种金属嵌纹,在暗处隐隐泛着冷光。
没错,这根本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我们没有要否定。”南溪平缓着气息,站了起来,“不知阁下有何赐教。”
疤脸汉子目光一冷,眯着眼睛,似乎想把那份不寒而栗的震惊困在眼眶中。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想到,那日在家中一别,不光卫泱没有走漏半分消息,就连椒三娘和石宗晦两处也压下来这个秘密。
毕扬很快和毕岚交换了一个眼神,透着几分迷茫和暗语,她有些无法领悟,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岚缓缓抬起右手,从茶水中蘸了蘸指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是我。
“你……你说不了话了?” 有人开了口。
但显然问题问出的一刹那已经不需要得到回复,疤脸汉子猛地后退一步,九环刀"锵"地出鞘,刀背上红绸剧烈晃动:“我管你能不能说话,岩曲余孽既没死透,老卫掌门的事也怕是有蹊跷,今日替武林清理了你,日后也能光耀我沧刀盟!”
声音一出,四把九环刀同时震颤,铁环碰撞声如催命符般炸响,挥刀的气流在身后鼓动开来。
危机时刻,已不能再做过多犹豫。
毕扬顺势转过身,出鞘的瞬间,她手腕一抖,剑尖划出三道残影,最左侧的刀客还没看清动作,就觉腕骨一凉,刀柄连着三根手指齐刷刷飞了出去。
“啊!我的手——”
惨叫声中,毕扬旋身错步,剑锋贴着第二名刀客的脸颊划过,带出一线血珠。那人惊惶后仰,刀势顿时溃散。她趁机剑柄倒转,重重撞在他膻中穴上,对方顿时口吐白沫瘫软下去。
“师姐小心右边!”均逸的喊声带着破音。
毕扬头也不回,听风辨位反手一剑,“当”地架住疤脸汉子劈来的刀刃。火星四溅中,她突然撤力矮身,汉子收势不及向前踉跄。剑光自下而上撩起,在他胸前撕开尺长血口。
剩余两名刀客突然变阵,双刀交错如剪刀绞来。毕扬正要硬接,却见一道银光从余光里闪过。毕岚指尖弹出的茶盏正中左侧刀客曲池穴,那人整条手臂顿时耷拉下来。
机会!
毕扬剑走龙蛇,一招“无相”直取最后那人咽喉。对方慌忙横刀格挡,却见剑尖突然诡异地划出半弧,绕过刀锋点在他肩井穴上。那人整条胳膊顿时如灌了铅,九环刀"咣当"砸在自己脚背上。
食肆里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