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听到这脆生生又英朗的声音,下意识想抬头去看看薛长平,但视线刚刚扫到床褥,想到这是大不敬,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了下去,盯着地砖,战战兢兢:“郡,郡主……”
薛长平:“再叫一遍。”
小宫女:“郡主。”
薛长平:“再叫一遍。”
小宫女:“郡主。”
薛长平深吸了一口,似乎意犹未尽:“再叫一遍。”
“——郡主。”小宫女张嘴懵圈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听说这位郡主殿下是从都察院里被救出来的,身上受了极重的伤。可现在这模样,哪里像伤了身子?恐怕是伤了脑子吧。她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难...难不成这是疯了?
薛长平又一本正经道:“你是鬼吗?”
这句话把小宫女砸得天旋地转,找不着东西南北。她双手撑在地上,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嘴巴张了张,结结巴巴地发出声音:“啊——啊?”
小宫女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这么认真的问这种问题?正欲抬头,结果前面突然扑来一道影子,根本来不及躲闪,一只冰凉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竟出奇地大。小宫女顿时惊得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张嘴尖叫,然而声音还没出口,薛长平的另一只手已经迅速伸过来,稳稳地按住了她的嘴。
“嘘——”薛长平贴近,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却明亮得吓人。她微微扬起嘴角,轻声道,“别出声。”
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怀里的人身上,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掌下传来的触感是滚烫的,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女孩柔软的腕骨在她手中微微颤抖,甚至能感受到那急促而慌乱的呼吸扑在她的掌心。
不是鬼。也没有鬼。她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成了——郡主。
薛长平的眼神微微一凝,可她怎么就成了郡主?死里逃生一回,她这是借尸还魂还是重新投了胎?但这具身体分明还是她自己,身上的伤还在,熟悉的疼痛也在渐渐回来。
但郡主,什么概念?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万人之上,贵不可言。
她?屁。
一定有猫腻。
两人僵持着不动,气氛像拉紧的弓弦。小宫女“嗯嗯”了几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薛长平这才缓缓松开手。
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薛长平,见她愣在那里,并没有什么恶意,便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试探道:“郡主?”
薛长平闻声抬眼看了她一眼。宫殿里烛火早就灭了,四周昏暗,但殿外的月光透了进来,映得小宫女的脸看得分明: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一头乌发,样貌轮廓透着娇俏灵动。
薛长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说眼前这个姑娘是郡主,都比说她是郡主来得可靠。不等小宫女再开口,薛长平转身又回到床边,掀开锦被躺下,淡淡道:“没事了,你出去吧。”
小宫女见她重新歇下,愣了一下,赶忙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掖好。可听到她的命令后,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思忖着这位郡主似乎性子还算温和,便小声道:“郡主,奴婢在这儿,就是给您守夜的。”
薛长平微微偏了偏头,淡淡的语气却令人不自觉感到一股冷意:“我不是郡主吗?我说的话不管用?”
小宫女一怔,立即扑通跪礼:“是是,奴婢这就出去。奴婢名唤纭香,郡主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奴婢就是。”
屋内沉寂了一瞬,只传来一声浅浅的“嗯”。
纭香悄悄抬眼看了看床上那瘦小的背影,月光洒在锦被上,显得背影十分单薄。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生怕惊扰了什么。
房门轻轻合上,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殿门关上,里面默了片刻,床上安睡的身影又突然坐起,“噌”地下了床,顾不得穿鞋,就这么光着脚站在地上。
地上铺着柔软的毯子,一点也不冻脚。
薛长平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深冬,但这里却一点也不冷,仿若春夏之交。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缓缓转头,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奢华。她睡的是一张木雕祥云瑞兽的大床,这张床足以容纳三四个她,床上铺着她从未见过的锦衾华褥,触手生温,柔滑如水。从雕花藻井垂落的绸缎软帘笼罩床沿,如梦似幻。
走到正中才惊觉这间房子有十几个客栈厨房那么大。抬头望去,只见辉煌逼人。雕梁画栋,斗拱层叠。四方朱柱矗立,通体盘踞着游龙,龙身鳞爪毕现,浑身金漆,逼真到不敢细看。大殿帷幔如瀑,丝缎流转,在没有掌灯的宫殿里也闪烁着细碎的光。低头一看,地上是白玉铺地,兽裘为踏。
这样的奢靡气派,是薛长平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
她也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这类描述,却远不及肉眼所见来得震撼。尽管她看上去依旧面色如常,但此刻内心已经震撼到了一种无言以述的程度,惊叹也是徒劳,只静静立在宫殿中央。
天底下,人原来还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一刻她没来由想起曾经和四娘的闲谈。四娘嘲笑她没见过世面,若是去京城看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做高门大户,什么叫做住得舒坦。当时她还不屑一听,如今来看,四娘是对的,确实是她没见识。
薛长平手抚上前面的一张木雕花案几,案上摆放着一尊银制香炉。案几下是个木雕镂空的漆盒,靠近了似乎暖得紧,好奇打开,箱内盛放着一大盆银碳,暗红的碳块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没有一丝烟,还散着缕缕香味。
环顾四周,房间各处还放着数个木雕漆盒。这就是为什么,外面是隆冬,里面却是春夏。
眼前的一切,与曾经完全是天壤之别。那无名小镇和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仿佛不可交集的两个世界。
她的鼻尖微微一动,捕捉到一缕陌生的香气,馥郁而奇异。也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带着木林的深邃,又透着飞花般清雅,在空气中缓缓游走,萦绕不散。这缕异香仿佛有魔力,轻轻撩拨着神经,柔和地将她的意识牵引进一场迷离的幻境。
幻境中,是一片未曾见过的繁华与奢靡,灯火辉煌间,浮华笼罩四方。
她置身其中,恍惚朦胧,仿佛做了一场极尽奢靡的梦,却又分不清是梦是真。
她不是在都察院里受刑,要被处死了么。
单薄的身影赤足踏在微凉的玉石地面上,丝袍拖在身后,停在了一面铜镜前。
镜中映出枯瘦的身影,白纱缠满了手臂和脖颈。
无不在提醒她,九死一生的经历不是梦,一切如此真实。
薛长平解开脖子上的纱布,拉开上袍,背对着镜子。
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被仔细上过了药,伤痕清晰可见,不过刚才愈合,不再有原先钻心的痛。同样的伤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但对薛长平来说,只要不是真的一命呜呼,这些皮肉伤都是小事。
是的,她活下来了。
她还活着——
她紧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仅活着,她还是“郡主”。
镜中人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唇角微扬,低低溢出一声笑:"哈哈——"笑意毫无征兆逐渐攀升,像一股旋风从渊谷中爬出,"哈?——郡主——郡主?"在空旷的宫殿中低低回荡。
郡主!郡主!!郡主——!
竟然让她薛长平做了去!真是可天下之大笑,滑天下之大稽。
竟让她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出来,
让泥里打滚的流氓摇身一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尊贵郡主!
明明她还是她薛长平,从内到外一点没变,却能让人磕头跪拜,战战兢兢。
多荒唐啊——
薛长平笑了几声后,那笑声又瞬间被收住,再没了动静。
她转身缓缓朝着床塌走去,又躺了下来。拢着被子直直躺在床榻上,闭了眼,却睡不着。
脑海里思绪万千,纷纷乱乱,想要抓住什么,却完全不知该从哪里入手。闭眼如置身云水,空无所依。
所以,代价又是什么?
她不相信老天会这么好心,让她白白得了这天大的便宜。
廊檐深邃,星光黯淡,金瓦上一轮残月如钩。
整个皇宫都陷入了沉睡。一阵风过,殿门似乎轻微响了响,又陷入寂静。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内,缓缓朝着里侧的床榻走去。黑影走到床前停下,似乎在默默注视床上躺着的身影。
月色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黑影动作小心地解了斗篷,轻放在一边。随即坐上床沿,衣袍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一只手向床上的人肩头探去。
电光火石间,原本熟睡的薛长平突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转身迅速抓住那只伸来的手,紧扣住对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