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格外长,亮得也格外迟。
范逸站在大殿外,身披毛氅,沉默不语。
从高高的玉阶上放眼望去,远处灰蒙蒙一片,天地间仿佛罩着一层阴翳,唯有玉阶下几名宫女低头捧着宫灯,勉强映出几分轮廓。
四下寂静无声,寒风带着尖锐的凉意,从殿檐的飞角下呼啸而过。
忽然,殿内传出低沉的罄钟声。
“咚——咚——咚——”三声,悠远绵长,如同一道号令,自大殿为中心,朝四方蔓延开去。
紧接着,宫中各处的钟声一片接着一片响起,层层叠叠,仿佛整个皇宫在一瞬间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原本漆黑的宫道开始亮起一盏盏宫灯,灯火自近而远,似水波般有序涌动,将皇宫的道路彻底照亮。
这是天子节律,皇宫的晨光从这钟声中点燃。陛下起身,则白昼升。
大殿内,太元帝徐徐起身,六个小太监捧着衣带侍候在一旁。
待太元帝披上外袍,神色稍定,苏公公才上前一步,轻声禀报:“陛下,靖远王殿下天未亮便来候着了。因见您歇下,便在殿外等候,奴才本想请殿下移步偏殿歇息,但殿下执意不肯,现在仍立在外头呢。”
太元帝微微抬眸,却并未答话,片刻后,只听殿外传来一阵风过的低吟,似乎寒意顺着宽敞的殿门缝隙钻了进来。
苏公公低眉垂首,忍不住补充了句:“外头寒气逼人,怕是滴水成冰,殿下站了这一夜……”
“叫他进来吧。”太元帝缓缓开口。
“是。”
小太监为范逸取下身上的毛氅,抖了抖外面的寒气,又立即端上来火炉和座椅。
太元帝披着外袍,倚坐在养心殿正中的榻上,随着偶尔抬手翻阅奏折,袖口的蟠龙金线微微闪动,那只修长枯瘦的手握着一支小巧的羊毫笔,轻轻在奏折上批写,动作不疾不徐,见到下面的范逸还站着,对着下面挥手:“还站着做什么,坐吧。”
范逸躬身行礼:“谢陛下。”
太元帝声音沉厚:“今日这么早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范逸语气一如既往恬淡缓和,不失恭敬:“今日进宫,臣有两件要事禀报。其一,是南方的信江漕运案。此前,地方官员上奏提及信江一带漕运漕粮‘丢失’、盐税‘无收’、灾民怨声载道。臣奉旨南下彻查,赈济灾民。穷追月余,如今此案脉络已清晰。”
他稍稍抬首,目光沉静:“那陆常俊身为漕运使,徇私枉法,勾结江州商户吴氏,滥用朝廷信度。不仅滥用红单走私私盐,还侵吞漕粮,伪造账簿。”
红单乃朝廷所授,专用漕粮运输。
“他暗中伪造数份,交给江州吴氏一族,利用漕船返程之便,装运私盐入关。都察院截获的证据里,每一趟返程船只,至少载盐五百石,而盐税一文未缴,致陛下,朝廷的损失不计其数。”
太元帝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未发一言,只是端坐不动,听完,神色隐隐带着冷意。
范逸语气依旧平稳,继续道:“且这陆常俊假借灾荒之名,谎称漕粮在途中因水患尽失,实则将漕粮暗中倒卖予吴氏粮行。臣走访灾民,实地查验仓库,发现漕粮早已流入私商之手,转售高价,而百姓却因无粮可食,饥死无数,怨声载道。都察院调取了漕运账簿与地方记录比对,账目虚假,数额与去向清晰可见。而漕运使衙门上下,大小官员皆受其贿赂,听命行事。”
范逸语落,安静的室内只有奏折翻了一页的声音。
“伪造的红单臣已封存,一道还有陆常俊的悔罪书,请陛下过目。”
范逸躬身将手里的证据递上,随后垂眸静立,不再多言。
都察院的职责,不过是替陛下事无巨细地查清罪状,罗列证据。至于那些犯了罪的人,该定什么罪又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权力,也是陛下的事。这一点,范逸无比清楚,也从未逾矩过。
且这陆常俊的身份也不一般,说起来,也是皇亲国戚。
清宁太长公主乃是先帝长姐,膝下二子二女,小女儿育有三子,长子不幸早夭,次子便是这陆常俊。虽说这一脉皇亲宗室已迁居南方,但皇亲的名头仍护着他们。
太长公主生前尤为疼爱晚辈,陆常俊自幼得宠,仕途顺遂,才得以出任信江漕运使。江州吴氏借机攀附,将自家女子送入陆府。那女子容色秀美,才情俱佳,又善逢迎,极得陆常俊宠爱。自她入府,吴氏势力便借风而上渗透漕运,逐步坐大,直至今日贪腐成风,积弊难返。
太元帝手中的笔稍稍停下,半晌,低沉的嗓音才缓缓响起,像是早有所感:“久病成疾啊——人且如此,物什也是一样,是要清一清了。陆常俊是宗室之后,既然写了悔罪书,也非顽固不化,便革职查办,叫他回家清心省己罢。至于吴氏……”
说到此处,他声音微顿,语气不轻不重:“蠹国之商,贪而无厌。江州一地,朝廷失税,百姓失粮,倒是让他们一家肥得满地流油。如此毒瘤,若不除去,怕是立了坏风气,要烂了根。传旨,查封吴氏满门,抄家资,牵连官员也一律从重问责。”
话语落下,殿中一片静默,气氛沉凝。
太元帝似不觉异样,只是抬起御笔,又低头批阅起奏折,缓缓补了一句:“朕记得,太长公主的孙辈们,如今都已不在京中。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安分守己些,好好供着太长公主的灵位,省得以后搅和了。”
范逸低眉答道:“是。”顿了顿,“可这吴氏是以丝蚕起家,掌三百蚕寮,产出皇室特供的冰纨,织造精绝天下无双。若一并抄封,恐短缺宫中供用。”
太元帝头也没抬:“就交给御用监接手吧。”
“是。”范逸领了命,却起身,一把掀袍跪在了地上。
太元帝侧目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要是做什么,却不动声色:“为何无故跪下啊?”
范逸将袖中一方锦娟缓缓举过头顶:“臣替陛下统领都察院,却犯了失察之罪,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罪。”
“信江漕运案你查的好,朕该赏你,何罪之有?”
范逸依旧跪着:“臣今日要禀的第二件事便是左知政投敌一案。臣奉旨缉拿疑犯归案审问,却疏于看管,未曾细辨其身份,动用严刑,险些酿成大祸,失手残害至亲。此事皆因臣失察所致,无颜推诿。深知罪责难逃,愿请重罚,以儆效尤。”
太元帝闻言这才停下动作,目光微敛,片刻后,低声叹道:“此事也怪不得你。”
他松了松身子,靠在榻上,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就连朕也未曾想到,竟是那孩子……真是福大命大。”
小太监上前接过范逸手中的锦娟,小心翼翼呈到太元帝跟前。
太元帝伸手接过,扫了一眼:“这又是什么?”
范逸垂首答道:“此乃郡主在北塞时的卷宗,臣命人整理成册,呈请陛下一览。”
太元帝轻轻翻开,指尖缓缓滑过细腻的锦娟,目光格外专注,看完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这孩子……真是受了不少苦啊。”话音未落,又阖上放在一旁,抬眼看向范逸:“此事虽说你事先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可终究是你堂妹,该如何赔罪,你心里该有数。至于这罪如何罚,便看那孩子的意思吧。”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有些事,若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就说……”
他语气稍缓,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是太子从北塞寻回的吧。”
范逸敛眸,恭敬行礼:“是。”
“臣一定向郡主堂妹,好生赔罪。”
·
她死了?
现在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是哪?头顶那是什么?凸出来一圈模糊的轮廓,好像在动。是牛头...还是马面?
薛长平觉得自己肯定是花了眼,她这辈子绝对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就算是跟人抢吃的,也犯不着下地狱吧。
她不信邪,精气聚回眯眼一看,终于看清了,头上是一朵六瓣的金莲花。
她笑了。
呵——这倒是有点意料之外啊,难不成她这是去了极乐世界?
薛长平缓缓抬手,想要揉下眼睛,什么滑滑凉凉的东西突然落在了手肘上,叫她一惊。手下意识抚上前胸,结果摸到滑滑的布料,又眉头一皱。
这不是她的衣服吧?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死人能穿这么好?身上的衣料贴身又丝滑,却不冰凉,触感像是盛夏夜晚拂过肌肤的风。
她正专心想着这衣服是怎么穿到她身上来的,下边突然传来一道细细的问候:
“郡主?”
“谁!”
这冷不丁飘来的轻细女声差点没把薛长平吓得魂飞魄散,她全忘了自己一身的伤,一个鲤鱼打挺倏地从床上弹起来,转眼就到了床里那头。
但回过神来:大惊小怪,大家都是鬼,有什么好怕的。
床边守夜的小宫女倒被薛长平的动作吓得不轻,惶恐地趴在床前,头磕的锃响,声音颤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的错,不小心吓着了郡主殿下——奴婢以为郡主招奴婢过来,是要吩咐奴婢什么——”
这诚惶诚恐的磕头赔罪却让薛长平直直愣在了床上。
此时此刻,她的惊愕比起眼前这小宫女绝对只多不少。
她给她磕头?
她又叫她什么?郡主殿下?
她没听错吧。
郡,主?
死了之后,成了这待遇?
薛长平坐在床上,垂眸低头,目光落在手中绞着的锦被上,却很快松开,仿佛刚才的震惊从未存在过。她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你先起来。”
小宫女缩着肩膀,身子微微发颤,低声应道:“是……”
她慢慢从地上撑起身子,跪在床前,头垂得更低了,额发散乱地贴着脸颊,显得局促不安。
薛长平挪了挪身子,坐得更前了一些,盘腿抱着怀里的锦被,低头看着小宫女:
“你刚刚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