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

    那些照片代表的时光,比宫简让以为的还要漫长。

    照片开始的时候她还叫象征容貌美丽的洛婷姿,结束的时候已经唤作停下等待的洛停姿。

    改名是妈妈的决定,但最后拍板的是外婆。

    这并不是一个迷信的老人,那个时候却无比相信是她给外孙女取的名字害了她。亭亭玉立,姿容美丽,上天实现了她的愿望,让她的小孙女愈发漂亮,可天妒红颜,所以上天才要将她的小孙女收走。

    所以停下来吧,不再虚荣、不再贪婪,放弃美丽光鲜的外在一切,只求健康长寿,与亲朋好友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

    上天也的确又一次眷顾了这位老人,躺在病床上的小洛停姿等到了系统的来到。

    他们定下契约,从此庸碌一生。

    但那时候的洛停姿万万想不到,为相聚定下的契约,带来的却是不断地分离。

    洛停姿静静晃着摇椅,等待梦中的悔痛渐渐淡去。

    她已经很习惯这样做了,心中还在为梦境伤感,双眼却熠熠灼灼看着风雨中摇曳生姿的绣球花们,嘴角抿起淡淡地微笑。

    “这样真好啊。”她突然在心中开口。

    系统不解:【什么真好?】

    它连接的是宿主的灵魂,能分明地感受出其中的悲伤。但洛停姿这句“真好”,也的确是发自内心。两种情绪杂糅着,连硅基生物的高级算法都无从解释。

    “像现在这样真好。”

    洛停姿看着几步开外的围栏。铁艺围栏中一左一右镶嵌了两片玻璃护栏,借着黯淡的路灯黄光,倒映出她身后的走廊。

    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装饰品,有宫简让设计的建筑黑白照,有叶理的画作,有夏帛的专辑封面。

    它们的影子夹杂在硕大的花球之中,也染上了属于花瓣同样浓烈的色彩。

    洛停姿看着那些影子微笑:

    “他们都功成名就了,真好。我就知道他们能做到。”

    这句话同样是真心之语,系统算法都快打结了,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们人类真是奇怪。】

    洛停姿轻笑,在沙沙的雨声中终于又有了些睡意。

    她闭上眼睛:“给我唱首摇篮曲吧,统统。”

    系统冷哼一声,电子音难得带点情绪:【我们高级星球的生物才不需要这种东西。】

    洛停姿不知道是什么睡着的。

    硅基生物的摇篮曲没有歌词,只是吟唱,宛如远古时代祭祀神灵的巫乐。

    再次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窗边睡了一整晚。

    她坐起来,绿丝绒的毛毯从肩上滑落,看着很是陌生。

    连着两个晚上没睡好,洛停姿头脑发昏,一时间想不出这条毛毯的来历。是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还是节目组友情提供的?

    想不起来,索性不想。

    洛停姿重新躺下去,缩在毛毯里面。她和宫简让昨天第一组做饭,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只需要做一次晚饭,第二天就轮到下一组了。

    经过一夜雨水的灌溉,阳台上花香简直浓得吓人,仿佛空气中那些微不可见的水分全都从花汁中汲取而来。

    洛停姿无所事事躺在摇椅上,周身暗香浮动,就好像躺在一叶小舟上,正自由自在遨游于一片神奇的花海之中。

    点进直播间的观众们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自由的洛停姿。

    被雨水打湿有自然风干的发丝有点自来卷,毛茸茸的衬得那张脸就更小。她脸上的颜色极素净,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睫毛和鼻梁投下的深深浅浅的阴影中,只有嘴唇是浅淡的粉色,却也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而显得苍白。

    和身边那些艳丽颓靡的花球比起来,她身上的颜色是那么的单调、枯燥,但却没有一个人的视线能从她身上移开。

    她只是躺在那里,就足够成为一个迷人的故事。

    一时间弹幕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像是害怕自己的呼吸会穿过屏幕,惊扰到镜头下的那个人。

    直到洛停姿起身,背影没入昏暗的走廊,人们这才如梦初醒。

    【……好漂亮……虽然这个形容很俗但真的很贴切——人比花娇。啊啊啊洛停姿我求求你收了神通吧!怎么会有人在这种逆天机位逆天角度下还能这么美啊!】

    【奇怪,洛停姿怎么睡在这里啊?她什么时候来的啊?不会睡了一整夜吧?他们那儿好像下了一晚上的雨,她今天该不会感冒吧?】

    【前面的你猜对了,她真的睡了一晚上。我昨天加班,看着她睡着的,但我关机之前没看到她盖毛毯。不知道是不是她后来冻醒了自己去找的。】

    突然评论区有一条留言打出了一长串撕心裂肺的感叹号。

    【快!去!看!超!话!!!落棋无悔是真的!!!!】

    又有官大总裁什么事?

    好奇心驱动下他们点进超话,发现原本空空如也的页面多了一小段视频。

    是昨晚风雨下的洛停姿。

    斜飞的雨丝沾湿了熟睡中人的衣服,轻薄的丝质睡衣贴在她身体上,在黑夜与偶尔划过亮如白昼的闪电之中,就像一尾搁浅的美人鱼。

    忽然她身后出现一个漆黑的人影,机位刁钻,只拍到来人的胸膛以下,模糊的轮廓根本无从辨认身份。

    他很轻地替摇椅上的人盖上毛毯。

    依旧看不见他的面容,只有微微弯腰时,什么东西的亮光一闪而逝。

    稍一细想后屏幕前的观众们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那是绿宝石十字架上的鎏金阴刻纹。

    一时间评论区情绪复杂。

    【我的天哪这不实锤了吗!从小就是同学,长大后又这么关照,半夜都要偷偷起来给女生盖被子,他俩之前绝对谈过!而且说不定某人还余情未了!】

    【不要啊,虽然强大又深情的人设真的很好嗑,但为啥要是对洛停姿啊!她前男友都可以开一桌麻将了!官总您就不能自己独美吗!】

    【官静棋怎么知道洛停姿在阳台上?昨天都那么晚了,他一直都没睡吗?我去,不会是因为知道洛停姿睡不着,所以一直守着吧?】

    所有的猜测最后都无疾而终,因为事件的一位当事人并不知情,而另一位,从始至终都不曾提起。

    早饭是叶理和安筝筝做的。

    盛夏,这个季节洛停姿的胃口一向不太好,看见餐桌上异常丰盛的、热气腾腾的各种食物,反而食欲全无。

    但只吃饭的人没资格挑剔,她坐下来后,盛了一小碗滚烫的蔬菜粥慢慢吹凉,半天下去也没喝几口。

    桌上人来得不齐全,大家作息不同,节目组也没有做硬性规定。

    明茗依然是活跃气氛的那一个,叽叽喳喳问各位睡得怎样,安筝筝一向羞怯沉默,今天大概因为是做饭的东道主,话也多了些。

    正聊得开心,忽然看见叶理冷着脸站起来,转身就往厨房走。

    安筝筝连忙想跟上去:“是有什么还没有端上来吗?叶老师我来吧。”

    “不用。”

    斩钉截铁的一句拒绝。爱笑的人一旦冷脸就会显得更可怕,安筝筝不敢追上去,只好又坐下。

    叶理很快就出来了。

    所有人视线都落在他单手拿着的那个餐盘上。

    那里面是一个三明治,平平无奇的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到洛停姿面前。

    “宫简让不是说你猫舌头吗?吃点冷的吧,免得别人说我们想烫死你。”

    又放下一盒牛奶,“小心别噎死。”

    这才施施然回到座位。

    洛停姿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三明治。

    的确是冷的。

    冷的西红柿切片和生菜、冷的火腿肠和沙拉酱,冷的吐司。只有最中间的煎蛋是热的,但一口下去,也被其他食材同化得温凉,轻而易举就滑进胃里。

    见她终于有了点食欲,宫简让眉宇舒缓,朝叶理笑道:“叶老师有心了,我替阿姿谢谢你。 ”

    叶理切小牛排的刀发出尖利的刺啦一声。

    他抬起头,看向的却不是说话的人,而是角落里装鹌鹑的洛停姿。

    “他能替你来谢我吗?他是你什么人,有这个权力?”

    沙沙的嗓子,最适合用来说甜言蜜语,可一对上某人就总是怒气冲冲。

    但有人的声音听上去比他还要生气。

    “你还有完没完?”是夏帛,“你不同样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吗?又有什么资格问这些?”

    叶理转过视线,现在他又带上那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了,可眼中尽是轻蔑。

    洛停姿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不好,果然他下一句话有如晴天霹雳: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的?小三吗?”

    周围吃瓜群众全都一惊,明茗更是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弹幕安静了一瞬,然后在一瞬间溃堤式爆发出来。无数质疑、辱骂、幸灾乐祸占据了整个屏幕,不堪入目的字句将播放平台都差点卡崩。

    【三你个头啊三,夏帛又帅又有才华用得着做小三?画画的你不不会说话就别说!】

    【啊啊啊叶神居然是被横刀夺爱的吗?更怜爱叶神了嘤嘤嘤!但也不能这么直白地当着镜头说啊,夏帛粉疯得很,叶神你要被他们冲烂的!】

    【就知道洛停姿这个女人是个祸害,水性杨花左右摇摆,两个男的为她争起来她心里估计高兴疯了吧?】

    夏帛愣了一下,他从没想过这两个字会和自己联系起来。

    反应过来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叶理。”

    一个声音止住他的动作,是洛停姿在一片纷纷扰扰中开口。

    “我和你之间分开的原因只是我们不合适,没有任何第三个人的因素。我和你分手后半年才认识的夏帛,要我拿证据给你看吗?”

    “……”叶理低着头,听出她的语气冷硬,手中刀叉不自觉攥紧,“不用。”

    “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

    洛停姿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站起身,“我练功的时间到了,你们不用影音室吧?”

    见没有人反驳,她转身离开。

    餐桌上一片安静,人人脸上都一片冷凝,只有夏帛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一片灼热。

    “阿姿生气了。”

    宫简让打破沉默,开口声音温和,“小叶,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不该这样口不择言。你应该去向阿姿道歉。”

    换做其他时候,听见这样理所当然说教的话,叶理必然会冷嘲热讽几句,但现在他却一言不发。

    那只曾被钉鞋踩断过的手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手心中餐刀刀尖轻轻颤抖,他想要放下,却听见一旁传来椅子腿滑动的“刺啦”一响。

    夏帛追了上去。

    叶理手指猝然攥紧,刀柄硌着掌骨,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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