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绻被丢在研究院对面的路口，冯思留下一句“路对面就是”便扬长而去。车门喀哒锁定内外完全隔音，把他“教授你单独去污染区潜水很危险”的担忧截在了门外。

    倒也不用冯思亲自提醒，这段荒芜的海滩公路上只有一座建筑。

    仿照贝类外壳的白色坡顶已经因风化多了不少灰暗的线条，也如贝类一般将自己埋在沙子里；延伸进海中的部分可以说是这颗海贝的触角，或者……

    何绻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的扫描信号根本抵达不了这座建筑的尽头，这是头假装无害海贝的海底巨兽，把自己冰山一般的真实面貌藏进了海面下。

    附近没有任何机器的信号，与灼热的沙滩只隔一条十米宽的树荫，他如果想逃跑，可以直接从这里消失——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逃跑”，他理应奉命行事。

    按照地图指示穿过条积满落叶和枯草的小路，再转到海上日落的西侧。小路走得不顺当，终于拐进研究院大门正对的停车场时，有人推开了卷帘闸门，伸着懒腰从里面走出来。

    那个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慌里慌张地快步跑到大门前，将厚重不透光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溜了进去。

    何绻心里起了疑，他穿过散发着咸味的沙滩绿化带，翻上一米半的高台，花两秒时间撬开了卷帘闸门的地锁。

    现在的嗅觉不好用，但他也能闻到从门缝里透出来的腥气——高温，氧化，血液，还有黏液的气味，总之不是什么活物，也不是“普通海鲜垃圾”这么简单。

    何绻开始觉得自己逃跑的想法是对的。

    他轻手轻脚抬起闸门，从掀起的20厘米缝隙下爬了进去。

    这是一间深广大约20米的中型仓库，门口排着两列墙一样的纸箱，全都用防撞条做了固定并且贴了送货签，是准备送出去的货物。

    货签上都是一样的“医用再生组织”，发往的目的地有摩城的医院，也有地球另一端的城市。寄送日期和寄送人的名字各不相同，何绻逐个检查货箱上的文字时踩到一个软得像生物的东西，扶着身边的箱子才没摔倒。

    被他触摸过的箱子里面突然扑腾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活物被关在里面，杂乱无章的拍撞声里还夹杂着细弱的叫声。

    何绻警惕地后退了两步，结果他背后的箱子也莫名其妙地苏醒了，开始挣扎和叫唤；这股骚动似乎发生了传染，有一半的箱子里都传出了他从未听过的生物的哭喊，仓库里潮湿的腥味越来越浓烈，有些纸箱甚至开始被液体浸透——

    内部温度建模有了结果，近百个纸箱里只有发出声音的内部有热源，而它们发出的声音虽然杂乱刺耳，实际上每段叫声的波形都是完全一致的，就像是播放出来的一样。

    何绻叹了口气，这只是吓退闯入者的机关。任由它们聒噪，他继续向仓库深处走，走过纸箱的范围后一切就正常得多：整面墙用铁架支起来的注满福尔马林的拒光水槽、未启封的肥料和动物饲料、大箱的实验室消耗品，还有简易野营桌上的几组没有组装完的机甲模型，旁边扎着一张行军床。

    所以那个人只是躲到仓库偷懒的？

    这里还有一件让他在意的事——何绻把两手放上装满福尔马林的拒光水槽的上盖，警报果然响了起来。

    第一个赶来的就是刚刚从这里出去的人，他睡觉时脸上被衣领压出的痕迹还没消，研究员的外套只是拉上了拉链，里面衬衣襟被扭到了一边也没理正。短款灰色外套，眼周没有护目镜的压痕，是不需要进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大概是技术分析和数据分析这类；眼角嘴角都有下垂但还没有皱纹跟上来，可能近两年遭遇了什么不幸；眼睛里有红血丝，黑眼圈有些重，近期在加班；外套上别着他的工牌：计算中心，卡尔·霍夫施塔特。

    “松手！松……对，退后一米，再退一米。”卡尔如临大敌般：“站在这，不要动。”

    何绻站在原地摊开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拿。

    接着卡尔猛地往前一撞，何绻摔在散发霉味的塑制地板上，后背被死死压住，两手被反剪在身后。

    “逮到你了！”卡尔恶狠狠骂了一串母语脏字。

    现在赶来了第二个人，何绻只能看见他的鞋子和裤脚——是个穿运动袜的文职人员，身上有温和的香氛气味，手里的电话正响个不停。

    “卡尔！快放开！你抓错人了！”

    何绻从地上爬起来，冲这位救星点了头。

    这位叫做朱利安的行政经理看起来很精神，手上和袖口沾着很重的咖啡渍，应该是正在修咖啡机，闻声赶来的。只不过他的步态和站定的姿势不太对劲，两腿都受过不同程度的伤。

    “对不起，何绻先生。最近仓库有标本失窃，我们在想办法抓小偷，这本来是我们的陷阱之一，不巧抓到（catch有抓到和碰上的意思）您了。我是行政部门的朱利安，这位是计算部门的卡尔霍夫施塔特博士。”

    卡尔跟着朱利安向何绻低头道歉，何绻闭了闭眼说没关系，是我突然对这里感兴趣摸过来的。

    “不要再讲双关梗了，大好人先生。”卡尔虚弱地向朱利安说道，但朱利安在接电话。

    何绻环顾四周，有三个槽的恒温器都没通电，看来失窃了三个标本。标本失窃的拒光槽上有相同的划痕，其他水槽都没有，是用锐器撬开水槽造成的。

    被撬开的三个水槽都在同一侧，这一侧的地面比较潮湿，这股散发着异味的潮湿他刚刚还见过——那个渗出了液体的纸箱。

    “失窃的标本可能在门口那个弄湿的箱子里。”何绻说道，“如果真的在里边，就证明窃贼是研究院里的人。”

    “很有道理。”朱利安搭腔道，“不过，还是先进行正常的入职流程吧？”

    何绻回到门口，发现已经有人举着“欢迎何绻加入研究院”的手写牌等在这里了。

    奇奥·巴金斯，首席研究员，一头银灰色卷发，目测年龄不到五十岁，脸上的褶皱全都是笑出来的。他的下巴和右颊上有两条早年抓伤造成的疤痕，轻微的内分泌疾病面容。及膝白大褂的四个口袋里都鼓鼓囊囊，前三个口袋塞着随身笔记、纸条、签字印章、钥匙、校验卡、三部手机，最后一个口袋里塞的是小包装零食和糖果——糖代谢异常。

    何绻居然没法从这个没有烦心事的人身上发现多余的信息。

    “欢迎全研究院最好的侦探，最好的机器智能，谢天谢地，以后我们的清静全靠你了。”奇奥研究院拍了拍何绻的肩膀，顺手给他塞了两颗糖。

    跟随奇奥而来的两位研究员，一位专门负责海洋生物和生态，一位负责研究院所有的智能体管理，分别与何绻打了招呼。

    “本来想给你办一个像样的欢迎仪式，想来李博文不会同意的。”

    “打那件事过去五年了啊，研究院总算来一个新面孔，而且还是不是人类，我可太开心了——”

    何绻觉得管理智能体的研究员看他的眼神根本不单纯，那种眼神就像追着他要把他的底层代码都挖出来看看。

    “李博士他DNA天生就比别人多打几个结，你们拧巴不过他。”奇奥往仓库望过一眼，“仓库的事，我们先不要对任何人说，别让李博士和冯教授知道。”

    两脚还没踏进研究院大门就撞到了这么多事……何绻担忧地数着所有发现了他并接连发出驱逐指令的信号检测器，这里，不像是什么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