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绻甚至没见到冯思带得最久的学生、研究院所有研究项目的真正管理者、DNA天生比别人多几个结的李博文，这位大忙人正在代替冯思参加远程会议，直接把格外官方的问候发到了何绻的邮箱。

    “邮箱”这个词历史确实久远。原本的社交网络发达到能探听清楚每个人完整私生活，核灾难后众多服务器失去维护根本无法正常工作，只有通过卫星通信的电子邮件网络还畅通着——所有人被迫过上了发邮件的日子。

    如果曾经互联网刚刚兴盛、网络的伊甸园没有割裂成岛屿的时代称为前互联网时代，区块链诞生后互联网大陆分崩离析、企业互相倾轧的时代是互联网的中世纪，那经历过智能黑客爆发的混乱时代就是后互联网时代：居住在后互联网时代的人们没想到，在灾难到来时，第一个发生后退的是社交。

    经过灾难后一整年的建设，全世界的通信都转移到了卫星上，邮箱网络经过演变也成了新的公共社交网络。所有人在简陋且复古但节省网费的公共邮箱里交换生存经验，互相安慰，寻找失散的亲友，交朋友，然后发牢骚说上传视频太贵了。

    何绻的机器编码通过了研究院的网络校验，现在他不管走到哪里，门都会自动响应解锁，同时产生记录——“我们也这样，在房间偷懒都会被抓。”莎拉安慰他道，冲着灯光举起半透明的身份卡，给他看里面的信号追踪器。

    走在他前面的是莎拉·狄金森，计算中心研究员，负责管理研究院所有智能体；一头暗红的头发，脸上有整形手术的痕迹，从她咬字的方式来看她的右边牙齿应该在发炎；左手上粗暴取戒指留下的疤痕，代表她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不过现在研究院似乎是她的天堂，在研究院作息混乱，她自得其乐。自从何绻拿着研究院的入职手册被朱利安推到她这边，她像唱歌一样的说话音调就没停下来过。

    “朱利安带你参观研究院了吗？没有？他们行政部门每天到底在忙什么啊——说真的，他们信誓旦旦不歧视智能体，倒是把智能体员工当成人类员工一样对待啊？你说是不是。你电源灯都红了，多久没充电了？充电问题好说，研究院所有没有占用的插座都可以用，如果看到实验室还有人，就尽量别用最高功率充电，电压波动会影响仪器精度。海边空气湿度大，身上的元件肯定比以前更容易受潮，需要检修的话直接找我预约就好了。今天你先试着值一晚夜班，值班要注意的都在值班室的工作手册上。”

    莎拉推开值班室的门，这里足够宽敞也相当干净，通风系统正送着带除味剂的洁净空气，整间值班室闻起来像粗糙的白纸。

    整座研究院的监控信号都在值班室集中，从总控制台里拉出来的两排十个信号接口是新装上去的，在这之前这里从来都是人类在值班。何绻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代人类还要亲自来值班，为了浪费一个活人的精神和创造力，在昏昏欲睡的时候放过所有蛛丝马迹，然后等着案件发生？

    还是说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让研究院失去了对智能体的信任，甚至连续五年都没有新人加入？如今又发生了什么，能够容许自己到这里工作？

    不过现在还不是打听的时候，但可以制造一些心理压力。

    “如果有流浪汉或者混混来敲门，就给他们吃的，别让他们靠近库房和下水道。如果有得了放射病的人被送过来，就叫药品仓库那边送药，让病人在这休息。”莎拉拽开值班室一角的休息室给他看，门口的气泵感应到有人出现，开始嗡嗡地抽着空气。“今天晚上我们几个部门都有事要忙，所以研究院的安全就交给你了。明天我带你参观整座研究院——”

    “是教授去污染区下水的事吧。”何绻轻声问道。

    莎拉右手已经握上了值班室的门，听到这句话缓缓地缩回了手，转身讶异地打量着何绻：“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何绻平静地点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会尽力的。”

    莎拉没有多说什么。何绻在监控里听着莎拉风风火火地指挥智能体干预市政网络，嗓门穿透会议室的门溢到走廊，外面经过的年轻研究员都贴着墙走。

    研究院上下所有的收音摄像头和传感器同时向总控制台返回着信号，何绻调用背景参照代码过滤掉了静态信息，只留下人声、水波树影翕动，和水下捕获到的生物的行迹。他只需要排查每一处变化的信息，顺便检查巡逻的智能体采集的数据就可以了，其实不需要莎拉带他参观，他有足够的时间借智能体们认识整座研究院。

    研究院的海岸部分负责能源供给、生产货物和货物进出的功能，到处都是噪音、辐射和高压电，整块区域都禁止人类和智能体进入，只有机器穿梭在各个车间。

    海水中的一半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研究院建在海底峡谷边缘，峡谷纵深极广，研究院的电梯和长廊像水母的触肢一样蔓延出去，从近岸到离岸数公里、从海面到500米以下的弱光带，每个水域都悬浮着气泡室般的水下实验室，有气泡室外反馈调节器能保证气泡室的绝对平稳；研究员们的生活区、计算中心、研究院的会议室都集中在水母的头部，一座离岸百余米的小岛上。研究院的两半由一条观光长廊连接，长廊两侧是缀着礁石的海底草原，随着秋意渐深，茂盛的草床已经逐渐黄褐退缩，其间贝类和海胆海马海蛇忽隐忽现。

    看了两个小时之后，何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没看到任何排在食物链更高层的生物，从浅海到深海，没有任何海豚、鲸鱼和鲨鱼的影子。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计算中心总算安静下来，会议室那边开始有人进进出出，奇奥离开会议室到吸烟处点着了火，很快李博文也去了吸烟处，仓库内外都没有动静。何绻开始翻看过往的录像，仍然找不到他想看的海豚。

    “咣！咣！”

    值班室的铁门被用力地拍着，何绻在监控里却看不到有人在门口。

    “咣！”

    最后一声用力极大，几乎要把铁门拆了，连镶在墙里的门轴都跟着痛苦地嘎吱了起来。

    何绻只好开了门，但整条走廊上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枝挂着水珠的玫瑰，和一个身高175但体重只有50千克并且腿部肌肉萎缩的成年男人留下的湿漉漉的脚印。

    他没有去捡地上的玫瑰，在他锁上门准备通报异常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奇怪的跑动声。

    腿部肌肉萎缩的人硬要跑动时发出的那种，拖着鞋底一步一顿的摩擦声。

    “咣！”铁门又被拍得嗡嗡震响。

    何绻终于在延迟到达的监控画面中看到了一个人，这人头发凌乱穿着皱巴巴的大衣，半截身子都贴在值班室的铁门上，摇着脑袋闻来闻去。

    何绻把门推开一条缝，一只满是泥土和伤口的手立马伸进来攀住了门板，门外的人像夏天的狗一样在拼命地喘气。

    “把我抓起来！啊——”他的嗓子里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叫声，“把我抓起来，我有病，我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