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们缺乏信仰有关。”神父身穿灰色教职礼袍,他说话的时候挺起胸脯上身打晃,每晃一次,挂在胸口的十字架就跟着他晃一次。
今天是十字教会来医院讲道做弥撒的日子,这位神父刚顶着午后烈日、面对东倒西歪的精神病人演讲了一个小时,有一肚子牢骚要发。
“他们所说的‘无形之物’是一种人造的恶魔,最初是胡编乱造的恐怖小说里的,在深海中沉睡的‘克苏鲁’随机选择信徒、被吸引的人都会精神崩溃……这么荒诞的说法你相信吗?”
“证据不足以得到确切答案,但目前来说不可信。”何绻回答。
“任何理性存在的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但是人的理性是脆弱的,会被任何突发的无法理解的事情瓦解。在那时候倘若无有坚定的信念,就要本能地寻找能消除恐惧的解释,向传言投降,或者选择信仰。”
神父见何绻对他天衣无缝的论断毫无反应,开始较上了劲:“人类是需要精神世界的物种,过去人类相信技术和财富,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到处都是精神的空洞;这样的空洞如果不及时治理,就会变成恐惧。人在恐惧的时候,看到什么东西就要把什么归为恐惧,看到漆黑的海就将海塑造成恐惧的源头,这就是‘克苏鲁’,这件事是成立的对不对?”
何绻抱着臂点点头。
“在过去那个时代信仰确实没有用,但在精神危机的时候,信仰的作用是给人希望,阻止脆弱的人走上绝路。你去过辐射病关怀医院吗?在大爆炸发生之后,那么多备受辐射病摧残的人都在等死……”谈起这段,神父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连续演说一个小时后嘶哑的嗓子也好转了:“注射过镇痛剂的病人仍然痛苦,很快镇痛剂也断供了,我只能握着他们的手,向他们承诺死后世界的温和宁静,许诺他们只要信仰我主,就能在这场审判中得救。他们最终怀着希望而不是绝望死去,这是信仰的作用!冯思教授用药物救活了摩城,就连他都公开承认,药物只能救活人的躯体,在这个灾难的时代想要避难,最好要有信仰!”
何绻在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对神父单方面的激情报以掌声,但于百战经常在听到长篇大论的鬼话之后鼓掌,这样应该不礼貌。
“您说得很对,神父。”何绻说道。
“我主会保佑你。我该去做弥撒了。”神父握住何绻的手,用力地摇了两下。
神父招呼着乱走乱逛的病人们去小集会室,他走路的时候挺着脊背,身体也像说话那样摇晃。何绻看着神父的背影,他的衣装整洁经书里插着商品标签作为页签而且还随身带着笔记本,手指有劳作的痕迹,皮肤有轻微的晒伤,他应该生活在地表垦荒区,过着禁欲的日子。总体来说他是个节俭有序的好人,但是个把自我与信仰的神混为一体的人。
“他是个兜售心理安慰的骗子,只会空口承诺‘你不会再得不可言说的疾病’,他在暗示不信他的人都会死掉!”另一个病人凑到何绻身边,拿一本《科学》杂志大力扇着风,大概是希望用科学的空气取代神父污染过的空气。
这个病人笃信科学,但一样能看到那种东西:他坚信这是集体癔症,或者遭受了集体催眠。他声称自己想离开这里随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离开,留在这里是为了与这场阴谋斗争。
“你觉得那个人制造这场病是为了什么?我试过精神分析和侧写,那个人一定是个聪明而且孤独的人,因为不满现实的拘束,想要制造全新的世界,把人类推回走下树木、学习工具面对天灾的时刻,只有面对绝对的恐惧的时候,人必须用基因里的野性和勇气在恐惧的荒野里跋涉!他是个天才,但是心理极其脆弱,甚至行动不便,一定在这座医院……你不相信?”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你认识哈姆迪吗?”
病人立马放下了搭成A形铁塔支住下巴的双手,斜视着何绻:“那个传说中的源头?”
“是的,你对他的病症怎么看?”
“我怎么知道,他应该第一时间被处死,怎么还有人留着他?这个世界的法律就是在搞笑。你要我说他的病,被催眠之后不一定有传染性,我就没有。但是被催眠的时间越长、催眠的深度越深,就能去催眠别人,就是所谓的‘能传染别人’。”病人抬头叹了口气,“那个神父也是,用一种催眠对付另一种催眠,没完没了。”
“能催眠别人的病人在这里是不是有特殊处置?”
健谈的病人突然沉默不语,焦虑地望了一会厕所和住院楼,僵硬地撒谎说自己有事要办,急匆匆跑了。
小集会室的门没有关紧,在他逃进最近的住院楼时,集会室里面传出了整齐的祈祷声,在乞求圣母的怜悯。里面有还相当稚嫩的童声,夹杂着数人间断的抽泣。
医院里还有小孩子?连孩子都受到了污染?
乌乌泱泱的声音如同人群淹没了他,等到祈祷戛然而止,停止自由活动的电铃也电锯般拉了起来。神父从集会室出来,远远冲他点了头。
“访问时间结束了,请您马上离开。”护士在他身后说道。
何绻回身面对着用钢铁和硅胶做成的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的不是文字,而是机器工作用的识别码。他在进医院时把能看到的识别码都读取了一遍,已经看明白了这种根本没有加密和反骇客机制的语法。填来访签名时他故意打翻了刚接的一杯水,趁护士手忙脚乱清理服务台,他顺走了纸和笔,一边同病人聊天一边在口袋里画了一套识别码。
“是,威尔市长。”护士看到字条退到了一边,“需要我为您带路吗?”
何绻旁若无人地穿过病区,跟着护士钻进行政楼的特别通道,机房和档案室都不需要什么灯光,一路上都是暗无天日,只有他经过时,灯光为特别为他点亮十秒。
档案室的大门洞开,护士站在门后不再动静。
这座医院的最高管理者居然是威尔市长而不是院长之类,何绻在档案室里查不到这座医院和威尔市长有任何渊源——但今天不是冲威尔市长来的,这座医院是摩城最好的精神医院,哈姆迪最初的就诊记录应该在这里。
他找到了哈姆迪,找到了就诊档案,服药记录,病房记录,还有住院期间的一切监控。在哈姆迪入院期间整座医院所有的住院记录他都开始逐字排查,发现了七起连续发生的病人自杀事件。
连环自杀发生后住院区发生了骚乱,哈姆迪入院后最大规模的“传染”就发生在这场骚乱。从病房里冲出的病人胡言乱语同时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又很快达成某种一致,在哈姆迪的带领下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进朝拜。在那场暴风雨里病人集体出逃,又有三人死亡,两人失踪,被找回医院的病人全都变成了哈姆迪一样有“传染性”的重症,被困成粽子一样关在隔离病房。
门后的护士悄无声息地走掉了,紧接着楼下有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喊:“死人了!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