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绻捡起无人在意的玫瑰，扔进垃圾桶。
研究院距离摩城市区五十公里，市区到医院又需要二十公里。他必须借一辆研究院的车，但是借车登记只在早上七点钟到深夜十一点钟开放，何绻只能等到那个时候。
人类不擅长将时时刻刻涌入他们身体的信息分流，也无法控制自身的功率，因此人类需要格外漫长的休息，这是他们的缺陷。何绻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连清晨的光都没来得及从云层深处一浪接一浪地拍进这座灰白的建筑，只有那些真正的机器还闪烁着红绿的信号灯，成为这片光的沙漠里罕见的颜色，而仿人机器的电源指示在左瞳孔，信号指示在右瞳孔，正常工作时，没人会看到不和谐的光。
自己才在这里待过一晚，已经被涂上了一样的灰白。他已经沉不住气了。
推开大门，出门向右走上狭窄的隔雨带，沿着隔雨带就能转到背后的仓库。他用一样的方法撬开锁，钻进仓库然后从里面上了锁。仓库里没有重新打包的气味，也没有拆开货箱留下的残渣，昨天被浸湿的纸箱还在原处，已经被仓库的除湿系统吹干了，只留下一圈淡黄的痕迹。
直接划开纸箱的封条，里面是运输水产的气囊包装，已经漏了；身上不长鳞片的怪鱼们躺在最后的水洼里艰难地鼓着腮，有一条鱼锋利的牙齿还挂在包装上，就是它在惊慌之中咬穿包装，把水泄了个干净。
它们的肚子里都异常地鼓胀着，何绻提起奄奄一息的怪鱼，轻轻把鱼腹里的东西挤了出来——共六颗胶囊，里面是某种被压实的颗粒。剥开胶囊，里面的东西瞬间垮塌在他的手上。
……不是药品，而是休眠的寄生虫。具体来说，是休眠的裂头蚴幼虫。
这种寄生虫的宿主包括蛙、猫狗等宠物，和人类，它会沿着血液进入大脑，然后在此安家乐业。纸箱的目的地远在中美洲，今年四月就应该运出去，但积压到了现在。收货地址是一座生产日用品的化工厂，而那座城市在今年三月彻底废弃了。
失窃案要另作理论，现在又多了一箱人畜有害的寄生虫；当然可能有学者住在那里，也可能这寄生虫只是一个信号。
何绻走到仓库的尽头，昨天有水迹的地方，今天仍是湿的，而且水迹的形状发生了变化——水迹到墙脚并没有淤积起来顺墙根蔓延，而是流入了墙的正下方：这面墙并不是真的墙。
他伸手就摸到了墙布背后形似把手的凹陷，和捕捉感应电流的互感器：他只扫描到一整面金属结构就认为这是面墙，这是一扇上锁的门！
这扇门没有锁孔，他的信号也没有权限通过。他左看右看，从折叠床上捡起脏污的门禁卡贴在互感器上，这面墙里有了“滴滴”的响声，随后自动裂开，登记了他的来访。
“又忘带了？你怎么不把自——你怎么找到这来的？”莎拉脸冲着何绻，手里把游戏机塞到靠枕底下。“我，我和我室友吵架了，晚上在这边睡的。”
莎拉右手背有被刮过的痕迹，匆忙间造成的；裤脚有碎瓷片碎玻璃……这一架吵得不算小。不过面前狭窄的屋子三面墙都围着服务器，不是人类能休息的地方。
何绻站在门口，“我不会说出去。我是想问，你们确定这样能抓到黑客吗？”
何绻继续解释：“标本失窃只是你们放出去的谣言，让藏在研究院的黑客把目光投向仓库，引他们过来，顺便戏弄他们。这处机房是备用的，投入工作的只有不到十台，它不重要，所以拿来当诱饵。”
莎拉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福尔摩斯周围的人都对他没什么好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要看你的系统代码，不然免谈。”
“好的。冯思教授是不是在研究寄生虫？”
莎拉倒吸一口气，掏出游戏机躺回原处：“我不看了。你出去把门带上。”
何绻在树下待机，午餐后病区通往庭院的大门打开，才会见到病人。
这座安定医院原本是一处乡间度假村，在战后摩城扩建期间病人越来越多，便被市政买下改成了医院。病房不算多，只能容纳三百多人住院，但在核灾难后的今天，这座医院仍是满员。
现在正午刚过，天高云淡。中心花园起到分割病区的作用，灌木长出来的浆果被揪得七七八八，秋风绕着树丛摇动草木，摇出一股干燥的清香。
“你见没见过？”第一个冲到他面前的病人问。
何绻正要问他指的是什么，病人把食指放到唇边叫他噤声：“快走，不要再来了。”
精神病院里最常见的就是病人的妄想。
“这里怎么了？”
“你想知道？你真的想知道？”病人脸上出现了被人扯住脸皮向后拉的痛苦表情，但她的目光里有一种狂喜。
何绻点头，病人立即变了脸，和颜悦色地坐在他身边，甚至和他握了握手。
“这里被污染了，它在找下一个目标。”
“它？”
“没人知道它的名字，没人知道它是什么，知道的人马上就死了。普通人看不见，但是知道它存在之后，很快就能看见……你看见了吗？”
病人在一瞬间把脑袋埋到了膝盖中间，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两腿不安地抖动着，说话越来越急促：“只要你注意到了它，它就马上注视你，你不能躲避，逃得越快，被污染得越快……你听见了吗？你应该听见了！它来了！”
她双手掐得越来越紧，口中流着涎水，全身的颤抖逐渐变成了痉挛。
何绻马上呼叫了护士，在花园狭窄小径另一端的护士站刚刚有人影出来时，旁边的人影就不见了。
检查过去十秒的记忆，他的视野里有病人在地上的影子，影子向后移动，翻过了水泥矮墙；背后的树丛里有枝叶摇动的声音。
现在明明是中午，这片稀疏树林里看到的太阳光居然如同日暮，灰蒙蒙的雾罩在头顶，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从一棵树后跑到另一棵树后。
浇水不恰当就会在中午引起水汽快速蒸腾，植物也容易烂根；雾只是雾，是浓稠的雾改变了光线，而这个病人在利用这个现象吓唬外来者。何绻相信科学和理智，除非——
在灰黑的水雾中，何绻看到了病人像初下地的猿猴一样扶着树干，她的背后浮着颜色更深的雾气，雾气摇曳升腾，在她的头顶汇成一团长着五只手、车轮样的腿的人形东西，而它头部的位置恰巧是雾气稀疏漏的孔洞。孔洞最初只有两个，随后有了第三个、第四个，第十一个。
病人在这十几米宽的树林里迷路了，雾气就这样缠绕着她，她就像溺水一般挣扎着。
何绻想要上前去救她，这里湿度太高传感器没有防雾层，只能凭着轮廓去摸——他仿佛趟进了沼泽，抓住病人的手臂也是潮湿又黏稠的东西。他看不清楚，但盘旋在病人头上的灰黑仿佛是有形之物，在病人挣扎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身体。
护士找到他的时候，树林里已经没有任何的雾气。
病人依旧生龙活虎，仿佛刚才没有任何事发生。
“你看到它了吧？我们中间有个说法，只要凝视它凝视得够久，就能被它选中……然后——然后……”
何绻就注视着瞳孔放大的病人，他没法从这个病人身上看出任何信息。
“它从海里来，很快陆地的国也要归属它！反抗是没有用的，它一定会归来……于百战见过它，就是因为恐惧它，才炸毁了核电站！”
“它是生物？”
“生物只是它的形体，它是一切！”
病人的神情除了狂喜过头的麻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