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铜壶滴漏声音在长夜里分外明显,一声声砸在心头。
年幼的陆璋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他听见母亲的心跳随着门外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呼喝声以及兵器碰撞声而愈发快速。
直到水滴声完全被嘈杂覆盖,他感到有温热的东西洒在头上脸上,然后是跌跌撞撞的奔跑,他的手被母亲温软而汗湿的手紧握,肺里的空气被逐渐挤压,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在喉头逼出一股铁锈味的腥甜。
他终于扑倒在碎石和泥土上,天光也渐渐微明。旋即,他陷入更深的黑暗,依旧是母亲的手,落在他的面庞上,不再柔软,带着薄茧和裂口。母亲的身上也不再有脂粉的淡香,而是冷冽的血腥和腐败的味道。
“恪儿,你要走,不要停,你跟着他走,不要回头。”
他听见母亲最后的叮嘱,他睁大了眼想看清母亲的面容,可是无论怎样,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死死抓住母亲的手,但是却被另一双宽厚滚烫的手无情掰开,然后他小小的身子落入另一个坚实的怀抱,任凭他如何挣扎踢打,抱着他的男人只是长叹一声:
“走罢。”
泪水终于断线一般滚出,黑暗从他眼中褪去,一片火光腾起,他始终未曾看到母亲已然衰败的脸容,温度逐渐上升,从内而外的灼烧着他。陆璋猛然坐起,冷汗涟涟。没有火光,也没有母亲,春寒料峭的夜晚只有床头炭火燃烧的细微的噼啪声。
他感到头痛欲裂,身上每一处筋骨都像被打碎重组了一样。梦境似乎在下一秒变得模糊起来,他茫然地四处张望。
天色蒙蒙亮,陆璋在昏昧的暗光中感受到身下温暖厚实的被褥,鼻端萦绕着浅淡的沉水香气味,锦绣繁复的床帐将他笼在一片温暖中,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带着将醒未醒的睡意发了好一阵呆。
直到一束光从帐幔的缝隙中射入,他才从恍惚中惊醒。
陆璋匆匆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透骨的寒意伴着梅花氤氲的香气直冲脑门。晨光大亮,连夜攒下的积雪反射莹莹白光,刺的他有些睁不开眼。
陆璋不由将脸转向了室内,一眼撞进了一面铜镜里。
镜中人还是一幅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细白的肌肤未经风霜,双眸乌黑透光,眉眼纤长秀气,有一种精雕玉琢雌雄莫辨的美丽。
然而,他只觉着这张脸分外陌生,连那垂及腰间顺滑漆黑的长发都令他感到奇异。
他真的叫陆璋吗?
他还记得自己怎样带着师父亲笔手信一路从千里之外的阆山赶到京州,去找他的师兄,现已成为南安侯的谢怀晏。谢家乃雍国第一世族高门,大雍有崇尚黄老之风,十几年前,谢怀晏作为谢家继承人,被送往举国有名的阆山玄鹤观修习。一则为年幼多病的谢怀晏强身健体,二则为避朝廷朋党之争,保存谢家势力。
虽然陆璋去到阆山没多久,谢怀晏就已出山,但总归师从同门,有同门之谊。
此次陆璋下山也是因为他们的师父李敬预感自己命不久矣,恐无力护住自己这个最小的徒弟而将令他去寻大弟子谢怀晏庇佑。此时的谢怀晏已然继任谢家家主,加封南安侯,官拜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受封宣威将军。足见皇帝对谢家之荣宠,对谢怀晏之恩遇。
昨日,当他风尘仆仆抵达南安侯府门口,还未来得及感叹侯府门楣之阔气,便被斜刺里冲出的一辆失控马车撞倒在地,脑袋恰恰磕在了侯府门口坚硬宽阔的台阶上,几乎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明明过往的回忆清晰的细节分毫不差,但此刻从昏迷中转醒的陆璋却感到陌生,对周围的一切,对他自己,仿佛这些并不是他自己的记忆,像是被他人植入一般,与他的灵魂发生了排异。他只觉得自己兴许并不叫陆璋,也从没生活在大雍,这具身体原本的思想和性格与他并不契合。他应该来自于一个更遥远的世界,但关于真正的他自己他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甚至一想,头便更加剧烈的疼痛起来,像是敲进去一根钉子。
陆璋头脑发闷,他有些生疏的穿好层层叠叠的衣服,打算出门了解一下自身的处境,顺便清醒一下。
南安侯府外。
当淡薄的晨雾逐渐消散在紫红的朝霞里时,南安侯府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下人在门边依次站好。辘辘的马车声由远及近,榆木彩绘雕花的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冷玉一样透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青布帷幔,绯红色袖摆自鸦黑的鹤氅中一闪而过,皂靴踩在小凳上,而后落在刚清理了积雪的青石板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下了马车,正是大昭最年轻的外姓侯爷——南安侯谢怀晏。
此时,昨日一早进宫,现在才归家的谢怀晏面上并无多少意气风发,因缺乏休息微微泛青的眼底反而让他的脸色显得更加冷淡沉肃。
一个十七八岁眉清目秀的小厮从门边快步迎上,给谢怀晏递上暖炉,靠近了低声禀报:“侯爷,陆公子已经安排妥当了,暂住在梅园。”
谢怀晏脚步一顿,睨了他一眼,那小厮立马接着道:“从角门抬进去的,侯爷放心,除了我和夏蝉姑娘没人看到。”
“好。”谢怀晏脚步未停,向书房走去,对那小厮道:“广白,去领赏罢,顺便让夏蝉带陆公子到书房。”
那唤做广白的小厮应了声“是”便匆匆去了。
谢怀晏此时才慢下脚步,有些灼热的暖意从紫铜手炉传到冰冷的指间,一路慰帖至心口,他方才从疲惫和僵冷中苏醒过来。红梅的香气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他不知不觉便行至梅园,经过梅园便是书房。清晨的鸟鸣三三两两,并不聒噪,衬的四下寂静。
谢怀晏伫立在梅园门口,微闭了眼,享受片刻宁静。他揉了揉眉心,再度睁开眼时,看到林中远远站了一个人,侧着身,似乎望着天边出神,并未注意到隐在门洞后面的谢怀晏。那人还是少年身量,身着玉色直裰,头戴儒巾,一身少年书生的打扮,身姿挺拔,远看去宛如正在拔节的幼竹。朝阳灿然铺洒在晶莹的积雪上,艳红的梅花上,也给少年镀上一层金色的暖光。
“嘉树生朝阳”,谢怀晏不知怎么脑中便蹦出这句形容,而后他反应过来,这少年应当就是他要见的人,陆璋。谢怀晏并未上前,他敛起才有些许放松的神色,拢了衣襟,快步向书房去了。
夏蝉引着陆璋进来时谢怀晏刚脱掉鹤氅,喝了一口热茶。他抬眼望去,立在黄花梨镶楠木樱面书案后的陆长宁果然生了一副好容貌,肖似其母。这便再好不过,当今圣上——弘德皇帝最大的爱好就是美人,无论入朝为官,抑或进宫为妃。
“参见侯爷。”陆璋凭着一些奇怪琐碎的记忆,下意识躬身行礼,行完礼自己倒为着这熟练有些吃惊。
“不必如此生分。”谢怀晏道:“坐吧,说起来,你我师出同门,你唤我一声师兄也不为过。“
听了此话,陆璋在案几旁同样黄花梨材质的麒麟引凤纹圈椅上坐下,面上含笑,望向一袭绯红麒麟官服的谢怀晏道:“谢师兄。”
他刚到京州时就在坊间茶肆听了好些南安侯的话本子,不是十八岁单枪匹马剿流寇,便是北伐救国屡出奇兵败瓦剌。不过最广为相传的还是闺中女子间流出的形容南安侯的那句诗——谁家白玉郎,惊动京州人。据说南安侯年方二十六,且风姿绝艳,如此青年才俊,令无数闺中少女为之倾倒。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未曾娶妻,一贯以一副冷面冷情的样子出现在众人眼中,正如他现在在陆长宁的眼中一样。在陆璋看来他这位阔别经年,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兄虽称得上语气温和,但态度实则疏离。即便那绯红的官袍映得他冷白的面容有几分明亮,也依旧掩盖不住狭长凤眸中黯黯黑沉。
那墨黑的眼眸在听到陆璋如此亲切自然地唤出“谢师兄”三个字后有一瞬凝滞。而后,谢怀晏似乎短促的轻笑了一下,道: “师父十年前便已将你托付给我,不想今日才见到。”
陆璋意欲掏信的手在袖中顿住,转而状若无事的缓缓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谢怀晏似乎并未注意他的小动作,他自书案上翻出一个匣子道“身份文书和履历都是早已备好的,你只需为此次春闱做好万全准备即可。”言罢,谢怀晏看着眼前稚气还未尽褪的少年道:“相信陆师弟一定不会让师兄失望吧。”
原来师父是这样的安排,却不提前告知他,此举于他风险极大,一招不慎,便如羊入虎口。
陆璋手心有些潮湿,他深吸一口气接过匣子道:“师兄放心,师父既然已有安排,将我托付于师兄,我定然也不教师兄失望。”
谢怀晏又望他一眼,似笑非笑:“陆师弟是明白人,在我这让一个人凭空出现很容易,让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凭空消失也很容易。”
此话一出,如惊雷劈响在陆璋耳边,剧情不是这个走向啊,难道不应该是师父托孤,兄友弟恭,相亲相爱么,为什么他的亲亲师兄一上来就让他要死要活的。
陆璋感到自己如蒙在鼓里,他和所有人存在信息差,这使他愈发不安。
谢怀晏静静注视着沉默良久的陆璋,也不催促,十指交叠抵在下颌等着他的回答。
陆璋袖中的手渐渐握紧,面上依然沉静,终于开口:“愿与师兄共展宏图。”
“很好。”谢怀晏道,他起身从一旁的雕九龙西番莲纹顶箱柜中又取出一本靛蓝的册子递给陆长宁道:“既然陆师弟有宏图大愿,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收好这本册子,里面的内容于你多有助益。”
陆璋一并收下,道:“多谢师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少年的脸庞在香炉缭绕的轻烟里和阳光透过窗棂交错的光影中明明灭灭,唇边又带上了端方的笑意。
“要交代你的也就这些,昨日一出府便看你倒在门口,可惜那辆马车溜的倒快,我会派人去查清楚谁在侯府门口闹事。你若身体未恢复也可在府中多住两日,只不要让人看到就好。情势复杂,你我之间若过从甚密,难免给你带来危险。”谢怀晏给自己续了一杯热茶,有些随意的靠坐在椅背,显然是要送客的意思。
陆璋估计了一下伤情,头上还肿着大包,走路还一瘸一拐,自己身上钱财所剩无多,当下也假装听不懂谢怀晏的暗示,决定继续在侯府舒舒服服白吃白喝,他站起身恭敬道:“多谢师兄好意,那便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