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这年商南重新调整了放假,周六下午三点半放,周日下午一点半返校。
研学回来那天是周五。
然而,从周五晚自习结束后,刘泽然就再也没去过学校。
周六下午依旧安排了值日生打扫卫生,宋晚晚和班上几个人一组扫完地擦完黑板,拎着垃圾桶倒垃圾,同学嫌人多太挤,她们从一班隔壁的小楼梯下去,再从那里上来。
路过窗边,宋晚晚下意识朝里看了一眼,教室内,后门口那张座位空空荡荡,桌上试卷堆成山,有张数学铺在最顶端,被风一吹飘飘荡荡落下来。
啪嗒。
同学惊呼,“诶,你手链松了。”
试卷落过纯白瓷砖,看起来就像掉进她的身体那样,因着蹲下身的动作。
宋晚晚往前倾,紧紧抓起掉在地上的吊坠攥在手里,不锈钢冰凉质地仿佛是主次颠倒般抓住了她。
风、发丝、校服,一切都消停地顿在原地。
宋晚晚缓缓起身,链子一圈又一圈坠在腕骨上,她笑着道谢,“谢谢啦。”
或许真的是上天指意呢?
自从下定决心要放弃,人生转眼就顺利,可只要再想到他,阴差阳错的倒霉就成了冠名词。
像在她腕间手链下仍然蛰伏着一条贴紧皮肉的链条,不停向后蔓延,握在不可状述之物手中。
人们称它为命运。
她要把一切都抛出脑海,也不要再给他发消息了。
十月的天气还在古怪里,晚间又下了薄薄一层细雨,像雾那样漫的到处都是。
陆林桥撑着伞走到刘泽然家门口,薄薄雨珠渗的裤脚有些湿。
这人不知怎么得又换回了别墅住,同请假一样,什么都没说就如此。
幸好他知道密码,推了门就朝里走,三楼一间间推开来看,终于在最后一间找到了躺在床上的人。
他真的很无语,“你这么颓废干嘛?”
闷闷的声音传来,“我没有。”
陆林桥绕到床边气的直接掀开了被子,“哥们你怎么还是个恋爱脑啊!”
刘泽然穿着睡衣,脸上还是不正常的潮红,他手捂在眼上,咳嗽了几声,“我没有……我只是发烧而已,所以请假。”
“?我还以为你研学受大刺激了所以这样。”
他嗤笑一声,“我才不会。”
“你怎么发烧的?”
“周五那天下雨,淋雨了。”
“伞呢?”
“她没有伞。”
陆林桥更是无语,又问道,“那她拿了?”
久久沉默后,他才吐出来一句,“不知道。”
雨丝缠缠绵绵敲打着窗,却如同不断被塞进去的柴火般拱动着,陆林桥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给力,都闹成这样了,还能这样,还能做这种事?
他心里不停盘算着哪家庙比较有名,哪个大师可以清理邪祟,却忽然听见身旁人开口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喜欢莫名其妙的?”
陆林桥简直气笑了,反问道,“不然呢?”
刘泽然久久没说话,他微微坐起身撕了个退烧贴贴到额头上,一句话也没说,扯过被子就翻了个身躺着。
他没闭上眼,视线看着眼前床铺,看着手机上亮起的界面,空无一条的消息,轻轻道,“你们都不会懂的。”
他这场高烧无缘由,来的也突然,周日晚才退,夜雨下至凌晨,他睡的半梦半醒,不知为何总像觉得有握不住的东西在流逝。
能是什么呢?
刘泽然站在客厅内,垂眼给自己带手环,他瞥了眼依旧没动静的界面,抬步朝外走了。
司机载他去学校。
清晨六点钟的天,阳光却穿透云层洒下来,一路上人都很少,刘泽然垂了垂眼,“就停这吧。”
司机应了。
他拎着书包下车。
校门口开了不少早餐店,周扬正坐在馄饨铺前狼吞虎咽,见到他招呼了一声,“刘哥,要不要一起来吃?”
“不了,吃过了。”光线刺眼,他等着红绿灯,单肩背上包。
难得没压着迟到的线来上学,周围人都不算多。
面前六十秒的红灯跳到零。
刘泽然眉眼低垂,整日的昏睡似乎还在他身上留下了头重脚轻的痕迹,浑身不适。
只不过刚刚迈出一步,脚下却被一绊,不知道哪来的狗,窜到斑马线上动也不动,看起来后腿还有些残疾。
谁一天到晚没事干好心泛滥?
但是……如果是你,你肯定会救。
刘泽然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弯腰拎住小狗后颈,抱着它正想往回走,猛然一阵风声擦过脸庞。
时间仿佛快速冲刷着叠在一起。
浑身僵硬到难以动弹。
所有声音,所有念头,全都消失了。空白如纸。
他像是连人带狗都被谁用力拽了回去。
身后是什么被重重打翻在地上,水声四溅。
他被上帝掐住脖颈,掰着如木偶般一节节转动,看见周扬掀起馄饨桌站了起来,汤汤水水溅在半空,有一颗小小的馄饨,挡住了他的眼睛。
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陈兆,他眉头紧皱,嘴张成一个圆,拉着自己的手青筋蹦起。
脚边有橘子浅浅落下的阴影。
他不想看。
世界并不理会,用力一掰,成了对视。
一身校服,发丝贴在脸侧。
宋晚晚站在那儿,拎着的塑料袋掉了。
橘子遍地都是,最大的那一颗顿在半空,有她膝盖那么高。
你再不捡,所有的橘子都要摔烂了。
那么大的一颗在以肉眼无法分辨的距离缓缓下坠,刘泽然只能看着,从头到尾,他只能看着,看着它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陈兆拽着自己的手力道越来越大,周扬掀桌子噼里啪啦的声音终于起了个头。
有人像在喊他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不想听见的声音。
橘子重重摔落在地砸出巨大一声,它径直滚,滚到自己脚尖。
就好像从那天开始,直到现在,八百多天重复着的一直都是同一场车祸,咚咚两声沥下来,是我的心跳。
车水马龙迅速流转,压缩成极高分贝快要刺穿耳膜,伴随着熟悉的,焦急的,几乎算得上撕心裂肺的一声,“刘泽然!”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微动。
那年今日,终于能说出最想说的那句话。
——“笨蛋。”
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小狗受到了惊吓乱叫着想要逃跑,那辆险些撞到他的货车已经加速驶离。
“我靠,你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他妈是绿灯!绿灯你开过来干嘛!”周扬气得冲上去就是骂,却连手指都在颤抖,头脑不清。
“你没事吧?”陈兆追在他耳边问,呼吸急促。
那他呢?他真的站在这里吗?
其实是不是还躺在那张病床上,手背打到浮肿,满是针眼,麻药过后每一寸密密麻麻撕裂般的疼痛不断折磨着,像刀片贴着骨肉划拉,肿胀,恐惧,崩溃,再怎么发疯也换不来一点止痛药。
狼狈不堪,和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全被你看见。
其实这是不是他终于得到了一些求之不得的睡眠,只是又一场本能应激的噩梦罢了。
他不知道。
每一场梦里都有你,每一场车祸边都有你。
刘泽然缓缓笑了,他一点点推开了陈兆的手,整个人却没站稳般晃了晃,看向宋晚晚。
那些握不住的,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已经不再是燥热无比的坏天气,我也不再拥有着期待见面的好心情。
他只感觉自己好混乱,就像有人把一个巨大的气球塞进了他的身体里,卡在爆炸的临界值里,他只想蹲下身,做那年做不到的事,很难过地哭,很害怕地哭,听见你也哭着跑过来,我们都回到不用假装不在意的年纪里。
让这个巨大的气球爆炸就好。
让我,让你。
拜托。
我没有聪明的脑子,我的钱不是我的,我有的只是和你认识后才被挖掘的天赋,为了和你在一起,全都被挖出来献祭了。
拜托。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
许是早上一番太过于吓人,上午课间大家又开始闲聊。
“早上吓死人了。”
张俞涛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吗?刘泽然差点被车撞了。”林佳瑶啃着苹果,绘声绘色描述,“我也是听说的,说周扬,直接被吓得站起来了,桌子都被掀翻了。”
林晓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宋晚晚,想尽量带过这个话题,“快上课了。”
“诶诶诶,那最后谁救的啊?”
林佳瑶努努嘴,悄咪咪说,“陈兆……诶,晚晚,你不也在现场嘛,我听说你还下意识叫他名字了。”
宋晚晚好像在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整理试卷的手顿在半空,后知后觉试图很自然地说,“对。”
她垂下眼,应付般笑笑,“我快要吓死了。”
上午五节课结束,大课间那会她就跟谢柠说了声不一起吃中饭了,今天身体有点不太舒服。
教室里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光,她坐在空荡荡的边缘,终于不用再假装收拾着试卷。
一切都无力放下。
宋晚晚坐在窗边,所有的疲惫终于涌上心头,所有的恐惧冲到眼梢,她很丢脸很懦弱地捂着脸哭了。
就只是哭,不知道为什么在哭,也不想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样,也不想知道。
两间教室,相邻,两个人,隔了堵墙。
刘泽然缓缓趴在桌上,额头抵着手臂,像自行抑制,没有闭上眼,没有动。
位置都靠后。
到头来,空荡荡的一切,两个人之间,也只是隔了间教室。
像从前那会出事后一前一后的座位,最前最后,再也跨不过的整间教室,时隔三年,又被放回了两人中间。
不远的楼梯处,陈兆就站在那。
他缓缓靠上墙,低头,什么都没做。
下午课结束,又是体活,他脑海里还是残留的声音,身旁哄哄闹闹的声响把他一瞬间又带回到现实地带。
“你们干嘛非要跟着我?”
是江姜。
姜泽一脸求饶,“大小姐放过我,你再等三分钟好不好,你哥求我们拖住你的,算了算了,陈兆你看住她,我去找江珉来。”
说完他就跑走了,一转眼只剩他们两个。
周围还是不断走过的人群。
陈兆并不准备说什么,他垂眼,身旁人却开口了,“装货。”
他不理。
江姜抱着手臂,越发嘲讽,“可算被我逮到和你独处的时间了,你不是挺能装的吗?装的和和气气的,怎么听说早上你还救人?我还以为你准备多推一把直接让人死了呢。”
陈兆没有任何要生气的意思,这些话像平静的水那样流过整个人,他抬眼,微不足道地叹了声气,“早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你好人装久了真变好了?”
陈兆缓缓笑了,“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姜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转过身半响后才憋出来两个字,“……好人。”
黄昏时分,世界落下帷幕。
这样一幕显然没有逃过刘泽然的法眼。
他不想去哪,也不知道去哪,骨折的幻痛肿胀像鬼一样又缠了上来,让他像个残废一样在走廊里看半天了,“他旁边是不是站了一个女生?”
陆林桥整个人几乎是被拽过来的,“那是人家好朋友的妹妹吧。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要去举报他?早上有跟人家道谢吗?你都快吓死我了。”
刘泽然没理。
“哥,哥?”
远远就已经传来了声响。
刘泽然不想多谈,转身进门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
“你没事吧?”
“他没事。”陆林桥替他接了话,笑道,“就喜欢睡睡觉。放心,你走吧,他没事。”
周扬更是无措,“早上那出吓死我了。”
“你放心吧,人好好的。快走吧,你爸不还来接你放学了。”
周扬犹犹豫豫的,得到再三肯定后才肯离开。
刘泽然听到脚步声,才把自己从蒙住脑袋的帽子里放出来一点点,枕在手臂上,露出一双眼,“他走了?”
陆林桥很无语,“走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你可快点,我不想陪你在这磨磨蹭蹭的。”
他还在说着,还在唠叨。
刘泽然沉默着,忽然笑了,“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恨她?”
陆林桥一愣,“你想通了?”
他依旧在笑,“我不知道,只是好像每次我发现自己喜欢她,我们就会很倒霉,像老天爷在警告我们一样,有多少人能遇见两次车祸?这些……这些早就不是我和她可以决定的东西。”
话刚说完,他立马又接上新的问题,“你说她为什么哭?”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陆林桥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掀开他的帽子,一口气说完,“就算是为你哭的,又怎么样?我永远都不会支持你喜欢她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车祸那年,你从医院跑出来约她见面,等了半天,却被我发现她跟陈兆在一起买暖宝宝。”
他语气越发平静,“宋晚晚就是为了陈兆在哭,老天爷就是反对你们,所以你们只要一靠近就倒霉,刘泽然,你只要不喜欢她,什么事都没有。”
刘泽然依旧维持着那样的姿势,表情都没变,他陈述般道,“是为我。”
脑海里还是早上,他走上前,蹲下身,双手捧起对方脸颊,指腹轻柔地抹去那些泪珠,轻声道,“看我。”
是我擦掉了你的眼泪,所以也能不能当成,是你为我在哭。
刘泽然留给自己三秒的时间,想要洗清内心这些古怪的情感。
可他刚刚数完第二秒,教室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抬脸,眉目冷淡,在看到人的那瞬间,藏在体内的巨大气球却好像砰的一声爆炸了。
彻底,终于。
是宋晚晚。
……笨蛋。
我和你之间。
十几岁的年纪,怎么谈不上爱,恨就恰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