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谈话

    "说实话，在见到你之前，我确实不理解为什么乔瓦尼要那么着急办订婚宴，和签订契约……"费德里科将书本放在膝上，随手翻了翻。

    "什么？"娜娜错愕。

    费德里科不语，他眯起眼，莫名其妙的注视着她，那股奇怪的目光看的娜娜心里发颤。

    "那么您先告诉我，马可他会因为契约失去封地是真的吗？"娜娜忍不住的插嘴问道。

    "就大多数情况来说，是的。但是这不会是最糟糕的……"费德里科用手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周正的面庞目视前方，似乎透过娜娜望向了墙上的那幅画，又或者是别的一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娜娜秀眉紧蹙，神色不自觉的紧张。

    "因为Orsini(奥尔西尼)试图挽回与(Este)艾斯特的姻亲关系，本来在玛利亚姑姑还活着时，封地就是要交给她的儿子继承。"费德里科双手合在一起，托住下颚，撑在膝上侃侃而谈道。

    "但是因为一场意外，玛利亚姑姑跟继承人同时去世，继承爵位的变成了乔瓦尼，而他……又娶了一个来自俄国的平民。"费德里科说着便摇了摇头，眼中情绪驳杂，令人一时分辨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娜娜抿唇不语，脸色也不太好。

    "所以乔瓦尼着急，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再跟他一样行差踏错，最后，会被贵族圈层所不容……"费德里科说着挑眉看了眼娜娜，目光略显凌厉。

    "啪嗒……"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打到沿街的窗台，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娜娜僵坐在旁，她似乎很苦恼，一时陷入深思，面上愁眉不展。

    "说实话，你是外国人，其实影响最小的办法就是，安心做一个拥有爱的amante(情人)……"费德里科看似不经意的说道。

    显然这个老生常谈的提议，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正常且普遍的存在。

    "就因为你们都是这样处理，所以你们便觉得这是没有问题的对吗？"娜娜黑亮的目光定定地望向黑衣绅士，令他措不及防的眨了眨浅色的双眸。

    "不……只是我明白，相爱并不是一切……"费德里科说时，脸上莫名的有些阴郁。

    他漫不经心的撑着脸，将目光转移到了窗边，瞳孔逐渐失焦，似乎埋藏在他内心深处不受控制的记忆正如潮水般涌来。

    窗外的暮色看起来发暗，或许在雨中河道也涌起了潮气，一层层湿答答的水雾随着秋雨贴在玻璃上，令室内几乎与外界隔绝。

    大理石装饰柱上的烛火跳动，令屋内的二人都笼着一层暖黄色，在脸庞上，或是衣裙和西服上，都笼着一层朦胧的暖光。

    费德里科沉默了片刻，他忽而微微回头，定睛看向身旁的女孩。

    娜娜梳着侧麻花辫，一身简约的海军衫长裙，倔强的鹅蛋脸两颊微鼓，白皙的脸上透着一对小鹿般黑亮的眸子。

    与许多年前，那个雨夜后台，他偶然撞见的女孩极其的相似，只不过……终归那是别人的故事，不会留有他的姓名。

    "不要去罗马……"费德里科垂眸道。

    "为什么？"娜娜问。

    "你这样的女孩，不适合生活在罗马。"费德里科说着将腿上的书本放到了一旁，他转过身对着娜娜认真的建议，"留在北方，远离那里，曼托瓦随时欢迎你。"

    娜娜讶然失语，被他那样全神贯注的眼神盯着，她难免有些不适和羞怯，她睁大了双眼愣愣的注视着黑衣绅士。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北方与南方的生态完全不同，更何况罗马是包含教宗国在内，最为复杂的存在。"费德里科略有不平的说道，"其中的纠葛太深，又是诸多王国争权夺利之地，任何一个身处罗马的古老家族都没办法独善其身，更何况，你不是本国人。"

    "像圭多爷爷那样吗？"娜娜紧抓了抓腿边的裙摆，颤颤巍巍的应道。

    "乔瓦尼的父亲确实离开的……有些蹊跷，但是他承袭爵位后，已经……"费德里科突然隐言，话语戛然而止。

    看他的表情，娜娜大概猜到了两三分，也不再出声过多询问。

    "别怪我没提醒你，奥尔西尼与教宗国的关系颇深。如果得不到乔瓦尼的点头同意，不会有任何神甫敢承接和向教廷递交你与马可的宣誓文书。"

    娜娜瞳色微变，脸上刷地涌上些许难言的低落与异色。

    "好了，不早了，早些休息吧……Buona fortuna(祝你们好运)。"黑衣绅士平静无声的站起身，他整肃了一下衣衫和领巾，转身就要离开。

    "那么您呢？您也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吗？"娜娜张口叫住了他。

    费德里科站到门边，他微微停驻，背对着娜娜思索了片刻。

    "l'amore(爱)是美好的，我不否认年轻人追爱的权力。"

    娜娜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意外，正要开口。

    "但是，作为一名Gonzaga(贡扎加)，我势必会站在Este(艾斯特)那边，因为这次的事……Orsini(奥尔西尼)并不占理。"说完，费德里科用余光瞥了女孩一眼，便打开书房门，踏进了黑暗的长廊。

    一瞬间，古老的小书房内只余下娜娜一个人。

    窗外的雨还在滴滴沥沥的打着玻璃，玻璃镜面反射出屋内昏黄的烛火，火焰雀跃的跳动着，如同娜娜的心，震动不止。

    *

    夜里，娜娜带着重重心事回到房间。

    冰冷的石室因为秋雨显得更加寒凉，厚重的雾气封住了玻璃镜面，透过朦胧的窗户望向不远处，娜娜感受到今年的冬天已经临近。

    "我们明天就回雪城如何？"马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踏进房间，他从娜娜身后将双手撑在窗台上，半环绕住了她，侧头轻声问道。

    "好……我们回去。"娜娜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但是脸色依旧不太好。

    "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马可注意到娜娜低落的情绪，他转身背靠到了窗台上，望着女孩清冷的侧脸柔声道。

    "你……"娜娜有些垂头丧气，她的内心陷入了纠结。

    "Non ti preoccupare(你别担心)……"马可似乎看出了娜娜的纠结，他伸手捋了捋娜娜脸颊边的鬓发，目光柔和的宽慰道。

    "可是你的牺牲太大了，我不能这么自私……"娜娜张口，半是吞吐的说道。

    "是我的问题，交给我来解决，这与你本没有关系。"马可说着便牵起娜娜的手，轻轻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你要如何解决？"娜娜稍微侧身，定睛看向他。

    "我会去西西里与她谈判。"马可肃声道，原本放松的身姿随之站的挺拔。

    "你要去西西里？什么时候？"娜娜猛地一顿，有些瞠目结舌。

    "不会太迟，在我得到资料以后。"马可稍稍阖上双目，低声答道。

    "……"娜娜眉头紧锁，她作为半个局外人，在这方面确实是帮不了什么忙，这种无力感也令她更加纠结与不安，她无措的垂下了头双手紧扣在身旁。

    "你知道吗？今天第一次，我开始自我怀疑了，我开始怀疑我们这样的任性对对方来说，到底是不是对的……"娜娜咬了咬下唇，略带悲声的说道，她目光戚戚，眼底爬上几许困顿与无助。

    "Amore(亲爱的)，你不要这样想。"马可当即用手圈住娜娜的腰，目光深切的望着她。

    他很紧张，他害怕失去她，这是娜娜在一瞬间明显感觉到的。

    娜娜仰头与他对视，那双醉人的水色眸子目光灼灼，令娜娜再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即便，她只是希望为了他好。

    "我知道了，不用…不用扣的我这么紧……"娜娜面色稍稍和缓，略带娇嗔的应道。

    "不，如果爱你的代价是堕入地狱，那么我也心甘情愿……"马可喉结微动，略带哽咽的说道，他的手也不知不觉的用劲。

    "因为……我可以向恶鬼夸耀我曾见过天堂。"

    话音未落，便彻底将她拥入怀中。

    娜娜微微愣神，瞬间跌入了一个既熟悉又温暖的怀抱，她稍抬了抬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放到他的背上。

    "你……"娜娜被他突如其来的告白感动，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你当然不会堕入地狱……"

    "Amore mio(我的爱)，希望你不要有所疑虑，我们的未来势必会变得光明。"马可躬身紧紧拥着娜娜，在她的耳边沉声说道，言辞分外恳切。

    娜娜眼底骤然升起淡淡的水雾，她无声的抓着他后背的衬衫，整个人的重心逐渐倒向他，正如她的内心，早已沉沦。

    如同一个原本摇摆不定的天秤，在此时此刻，已经完全倒向了爱的选择。

    水雾弥漫的沼泽地上大雨不停，深沉的黑夜月色肆意暗涌。

    这座令人迷离的古老城池，仅仅两天的光景便令娜娜感受到了度日如年的不安与焦灼。

    这天夜里娜娜做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怪梦，还是那个古老的钢架车站，那辆来自上个世纪的蒸汽机车。

    随着一道长笛的轰鸣声，似乎她已经踏上了去往罗马的旅途。

    夜半雷鸣，轰隆一声巨响，娜娜突然从梦中惊醒。

    "呼呼……"娜娜后怕的喘着气，她的脸色煞白，不知为何再次做这个怪梦，她竟然觉得周身脊背发寒。

    正当她回首四顾之时，发现有人紧紧牵着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正持续不断的给娜娜提供着温暖和坚定的力量。

    "傻瓜……"娜娜忽然感觉内心柔软。

    她愣愣的望着身旁，月色下熟睡的半张侧脸。

    幽蓝的夜色中深邃挺立的眉骨，衔接着直挺的俊俏鼻梁，他的长睫毛如鸦羽般纤长，覆盖住了端正好看的眉眼。

    娜娜忍不住伸出手，悬空描摹这标志的高低错落。

    "我本来丝毫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娜娜喃喃念道，她下意识的说了母语。

    "但是……"娜娜目光柔和的注视着他，人也重新放松的躺下，她窝到他身旁紧偎着他。

    轻轻摩挲着马可的手腕，娜娜突然凑近他的脸颊，悄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Buona notte,mio cuore。(晚安，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