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是忠实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带着女儿到庙里上香、给香油钱的那种铁杆贵妇。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四月佛教虽然有三个大佬过生,但都不是今天。沈明臻坐在马车里想不明白。她妹妹沈明珠更是因为马车昏昏欲睡,脑袋已经要抵在她肩上了。
时下流行骑马出行,奈何自从沈明臻上次大病一场,就成了沈夫人眼里的琉璃人,易碎得很。但凡带上沈明臻出门,必然是安排马车。
沈夫人见小女儿困乏的惫懒样,想想哪怕是小女儿也到了可以开始相看的年纪,故意清清嗓子:“吭吭。”大女儿看向她,小女儿却是眼睛都快闭上了,半点不曾理会。
“沈明珠!”见小女儿这样子,沈夫人低声轻喝。
沈明珠睁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望向她阿娘。
沈明臻见妹妹这幅小奶猫炸毛的样子,很有良心地没有笑出声,只是眉眼弯弯,让人无法忽视罢了。
“阿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沈明珠何曾见过长姐这般温柔又宠溺的笑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摸摸了小姑娘的脑袋,没有弄乱她的发型,“二娘笑起来也好看。”
姐妹友爱的样子倒是让沈夫人也挂上了笑意:“你们可知道今日为何带你们去庙里?”
姐妹两齐刷刷摇头。
“慧真师太今日会接待香客,凡是抽中了签的香客,不论男女贵贱,皆能得到面见机会。”
慧真师太是当今圣人的胞姐,这等身份即便遁入空门,佛门规矩也要为了天潢贵胄让步。而这接待规矩俨然可以算是众生平等的一种体现了。
“说起来要不是慧真师太,我也不会开始信仰我佛。”沈夫人对着女儿娓娓道来:“历代都有公主愿为女冠,终身不嫁。到了圣人,道家更是昌盛。直到慧真师太入了佛门,这佛家在长安才算是真的扎下了根。你们知道慧真师太遁入空门的原因吗?”
“据传是公主和驸马夫妻情深,驸马病逝后她便心如死灰,远离尘世?”沈明臻仔细回忆后说道,听得旁边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已经一脸感动,只觉阿姐讲得太过概括,恨不得亲自润色。
沈夫人冷笑一声才道:“公主和驸马早年间确实称得上夫妻情深,不然能…”她的声音含糊了一下,“…的公主也不会选择嫁给驸马,没住在公主府而是选择住在驸马家,生下的一个女儿也跟了驸马的姓氏。那年驸马阿翁过寿,他阿翁自从告老后就离开长安城,回了族地教养子孙。夫妇二人出门那日,驸马不小心伤了脚,坐马车委实来不及了,公主便一路骑马出行。给驸马阿翁做完寿后,担心驸马伤势的公主原本要打马回转的,却是被驸马的母亲几次挽留,她拗不过热情的婆母,心里却生了疑。住了三日后,婆母又挽留她五日,言要一同去观上求子。公主面上答应,第二日便策马回了长安。”
沈夫人停下话音,小女儿一脸不解地看她,不明白母亲怎么到关键地方停下了,她还好奇后面呢。还是大女儿贴心地奉上饮子,让她这老母亲润润干涸的唇舌。
“回到府上的公主鬼使神差下了马,从后门入的府。进了正屋,驸马正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冠淫乐,还有一个婢子赤身裸体跪在榻旁。”
“后来呢?”见阿娘又停下了,沈明珠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婢子是被驸马强逼的,公主放她归家了。那女冠却是口口声声要给驸马生个儿子,还要与公主攀比一二,被赐了杖刑。”沈夫人笑眯眯继续道,“至于驸马,公主可真是个体面人,没让他留下半点伤痕,只是让他真真切切感受下那些伤风败俗的书信,最后还是用的上好的桑皮纸,让驸马’清白’地去了。”
沈明珠听到驸马有了别人,感动便碎了一次。又听到死了人,更是有些瑟瑟,对驸马的结局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晓应当是死了的。这可和她想象中夫妻情深、夫病逝妻归隐的爱情故事差太远了!少女对男女之情的那点憧憬碎得风不用吹都没剩多少。
倒是沈明臻见她阿娘这副模样,心里知道为什么阿娘在阿耶面前从来都当个贞静贤淑的锯嘴葫芦了。自家阿娘身上有大秘密,只不过这嘴确实不太能藏秘密。
“阿婆定是管不住阿娘的,哪怕阿翁来了也无用。”她随心所欲地猜测,“倒是我灯下黑了,能管住阿娘的人不就近在眼前吗?”
是的,近在眼前。
沈明臻看着面前的慧真师太,随着阿娘,和妹妹一起行了个礼。
慧真师太已入佛门多年,眉目平和,但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英气勃勃的样子。
“阿娘真是忍得辛苦了。”沈明臻看着阿娘面上平顺恭敬地和慧真师太请教的样子,心下不由感叹。沈夫人这副面貌,沈明臻是第一次看见出现在沈夫人身上,但却不是第一次见识。
吴悠有个表妹,相当厉害的小姑娘,狂热追星直接把对方追成老公。当然,前期小姑娘做足了准备,让作为吴悠好友的她指点也是准备之一,沈路记得小姑娘听了她指点后,为了自己神态不要太过露骨、暴露目的花了大功夫苦练。沈夫人现在的样子和经过指点后的小姑娘可以说异曲同工。
沈明臻借着回话的机会,脸上带了惊讶、欣喜的表情,抬头快速看了慧真师太的面目,又低头恭顺地回话。心里却是感叹,能发展邪性粉丝的人,果然脸和个人魅力都很拔尖。
她们不直视上位者面目,慧真师太打量她们虽然隐晦,却方便得多。沈明臻自是感受到了视线,但想到沈夫人和慧真师太潜在的关系,她也就只当长辈对亲近小辈难得见面的好奇之意了。
沈夫人请教的问题都得到了慧真师太的耐心回复,她现下唯一挂心的就是当年净空大师给沈明臻的批命。
这些日子她日思夜想,每件事都拿出来细细琢磨,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涉及寿数净空大师不好直言,才拐个弯说臻娘十八之前不宜考虑婚嫁问题,毕竟前些日子臻娘可是险些丧了命。
但臻娘现在离十七都尚差了些日子,净空大师说十八之前,不会接下来一年还有什么要了命的劫难吧?
按说净空大师批的命,是不应该再去问其他师父的。可净空大师常年云游四方,眼下也没在长安城。她心里挂念着这事,嘴里都起了燎泡,只不过没让家里人知道。今日便是不合适,她也要请教慧真师太,哪怕没有准确答复,也能借此请慧真师太帮忙寻找净空大师一二,托个话让她安安心。
慧真师太看沈夫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自是温柔和熙地让她不要顾及太多,有话直说即可。
沈夫人心下一横,索性倒了个干净。
听她话落,慧真师太倒是没对净空大师所说解读什么,只言若有了净空大师消息,定会帮她请教。又笑吟吟地对沈夫人说,她看见大娘子便觉得有缘,想多和大娘子说两句,不知道方不方便。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理儿?给了大女儿一个好好表现的眼神,沈夫人带着小女儿给各处菩萨佛祖拜拜,保佑女儿平安去了。
沈明臻老老实实跟着慧真师太进了茶香四溢的一间小屋,跪坐在茶汤俱全的几案对面,慧真师太问什么便答什么,低眉敛目,眼神落在几案上,定是只望着茶具,端得是做足了恭顺之态。
慧真师太倒也没有多留她,喝完了两杯茶也就送客了。
待沈明臻走了,慧真师太才悠悠道:“阿月可是看够了?”
“多谢姑姑。”一身男子打扮的李令月走出,对着慧真师太行了个礼。
走出茶室的沈明臻一颗心却是微微提了起来——哪个遁入空门的出家人藏着掖着也要看高官专用版邸报呢?那上面的印章并不特别,也没露出全部,但架不住她在家看了太多遍啊。这样的事,哪里是能够大剌剌地摆在明面上,连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也能有机会知晓的。
“轰”的一声炸雷响起,她已走到阿娘和妹妹身边。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一下子阴沉起来,满是风雨欲来之势。她看着乌云层叠的,墨色黑浓欲滴的天空,喃喃道:“这长安城,要变天了啊。”
“这长安城,该变天了啊。”再好的房屋隔音面对大自然的伟力也是枉然,茶室内坐在几案一侧品茶的姑侄二人自然也是听到了那声轰天雷。慧真师太挑了挑眉,李令月脸色未变分毫,说出口的话甚至尤带笑意,立于暗处的仆从却是将本已低垂的头更加深埋几分。
“姑姑怎么这般逗我未来妯娌?”李令月一手拿着茶,另一只手的手指划过那露出了印章一角的邸报:“我看那小姑娘走时该是瞥见了,不过养气功夫倒是不错。”
慧真师太虚点她:“你也就比人家大了四岁,搞不好她成亲还在你前面,你好意思说人家是小姑娘。”她叹了口气,“毕竟你们未来是要坐一条船的人,总要试试深浅我才能放心。”
李令月这个时候倒真像个小姑娘似的,扑过去一把抱住慧真师太左臂,脸上笑容明媚:“儿就知道姑姑最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