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湿热,里衣甚至被汗浸出一块湿漉漉的印记。

    今年长安的秋老虎分外难熬。

    本是沉沉入梦的时间,大皇子李成却是被热得醒转过来,迫不及待地灌下水去,才觉得好受了些。

    有伶俐的下仆见他坐着没动,点了灯烛,并不太亮,在黑暗中暖融融一团。

    最近的李成过得十分顺遂。

    大姐淮南公主李令月和傅家的病秧子成了婚,很快传出有了身孕的喜讯。让本就得了仙人赐药心情有所缓和的阿耶连日来都喜气洋洋的。

    毕竟傅家大郎是入赘的公主府,生下来的孩儿是李家人。不论性别为何,这都算是圣人的头个孙辈,自是意义不同。

    傅家二郎于日前成了婚,这意味着他和傅映雪的亲事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毕竟傅映雪比傅家二郎小了三岁,兄长婚期定的如此之近,还要抢着在此之前定下婚事,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更何况,接连两场婚事,已经掏空了齐国公府女人们的时间和精力。哪怕世子夫人林以柔只是继母,在这样的事情上也不能掉链子。或者说,正因为她是继母,所以为了三个儿女的婚嫁前途考虑,也万万不能在涉及皇家的婚事上出任何纰漏,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还有更为隐秘的、绝不能暴露于人前的欣喜——那个位子离他越来越近了,虽然这意味着阿耶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但,这就是自然规律不是吗?除了他,三年内,阿耶都没有适龄、合适的孩子可以选了,以阿耶现在的身体状况,决计撑不过三年。所以他始终安静地做一个孝顺父亲的儿子就足矣。

    只要按部就班,三年内登顶至高,抱得美娇娘,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坦途,他本应该非常轻松。

    是的,本应该。

    即使已经点起了灯烛晕出暖意,他仍觉得自己置身在冰冷的黑暗之中,心里始终感到一丝丝不安。而他甚至不知道这不安源自何处,这才是最令他不安的地方。

    他尚年少,却敏锐地从一片平静的朝堂中,察觉到了风雨将至的潮气。这完全来自于天赋的直觉感受,甚至让他无法开口向母亲和舅父言说——那也显得他太过小孩子气和荒唐了。

    哪怕连东风都已准备好,甚至让人已经感受到了那蠢蠢欲动的风带起的点点潮气,但万事仍需俱备,这风雨才能真正拉开帷幕。而这帷幕拉开前最后的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是沈明臻今夜亲手合上的。

    如果说看到次孙带着孙媳进自己的书房,齐国公傅谨言还能只是微微讶异,甚至有些感兴趣这对小夫妻找他是为何。那看到长孙和已见孕相的淮南公主相携进来的时候,他就是真的震惊了。

    他并不是只会带兵打仗、不屑朝堂勾心斗角的武夫。

    儿子傅钰出生时,他是欣喜的。一儿一女凑个好字,娇妻爱子,权势地位他都有了,夫复何求。

    得知傅钰先天不足时,他有过不甘——夫人生下这个孩子已经伤了身体,日后再也不能生育。无论是出于对夫人少时夫妻、一路扶持的感情还是对于他坚实同盟岳家的尊重,他都不可能再纳妾,哪怕是去母留子。也就是说,这就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他一个以军功起家、庶子出身给自己挣下国公爵位的武将,儿子却是个病秧子,何等讽刺。

    但这丝不甘并不妨碍他很快意识到,齐国公府确实需要一个弱点,一个同傅家嫡支缓和关系的契机,一个顺理成章韬光养晦蛰伏起来的理由。

    而体弱多病的傅钰,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天赐的良机,让傅家走出了烈火烹油的境况。

    清醒到甚至冷酷的认知再加上这个儿子确实身体不太好,他对傅钰总是多几分纵容。毕竟并不指望这个儿子顶门立户,只要这个儿子平安长大,顺利诞下子嗣,傅家的权力可以从他的手上过渡到孙辈的手上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惜这个儿子只遗传到了重情义,却没遗传到识人之明,让家里的孙辈天然地就分成了两个对立的立场。如果说之前他仍是精准地计算选择谁来继承手上的权力,尚未有答案的话,齐国公傅谨言看着眼前的两对眷侣,知道今日恐怕不得不下决定了。

    自然又短暂的寒暄过后,众人落座。李令月夫妇并未在齐国公正对面坐下,反而将这个位置留给了沈明臻和傅家二郎。

    “阿翁。”沈明臻开口,仍是成婚拜见长辈时温柔又恭顺的语气。齐国公此时却半点不敢小瞧这个孙媳——今夜论事的主位是他们夫妇坐的,他自问自己不曾老眼昏花到连二孙子傅长霖都能在眼皮子底下装纨绔十几年,再加上现下是沈明臻先开的口,谁今夜能做主,一目了然。

    “大皇子可以是傅映雪的夫婿,傅家的女婿。但也可以是林家女的夫婿,林家的女婿。他对林小姐可是一往情深,见了映雪便同林贵妃拒了之前应下的通房。”

    的确,傅映雪可以嫁给李成做正妻,但是却不可能是他唯一的女人,在这个世道几乎是一种共识。

    齐国公知道这点,但却不知道李成已经有了心上人。李成已然用傅映雪做了一回筏子,实现了他对林家表妹的许诺,除了不得不娶傅家女之外,再不碰别人。还未成婚,就让傅映雪招致了林贵妃的不满。等李成上位之后,林家女诞下子嗣,哪还有傅家女的一席之地?而一个为了权力而低头娶妻的男人,在得到权力之后会对这个妻子如何,对这个妻子的家族如何,齐国公早已看了太多次。

    沈明臻说完便好似自觉多言地笑笑,像是闲话家常一般随口道:“阿翁骁勇善战,当是知晓人杀第几个人是最难的吧?”

    当然是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最难。

    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起了杀心并且真的付诸于行动,那之后为了同样的目的,杀念只会越来越容易出现。

    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杀掉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并且没有太大的后果。这样的情况哪怕明知是饮鸠止渴,也多的是人前赴后继。比起直面问题,甚至要在一团乱麻中思考、推敲、抽丝剥茧,只需要目标明确地将某个人铲除,就能得到一样的结果,孰难孰易,这简直让人不用思考。

    一直面无表情看着沈明臻说话的齐国公,眼珠忍不住望向了傅长霖。

    他是知道那日春日宴发生的事情的。这么大的事,阖府上下怎么也不可能只有一家之主不清楚。

    他还活着呢,继儿媳林以柔便敢如此斥重金寻来春日昙至长霖于死地。若是他死了,已经入赘公主府的长青能够活下来,但是长霖呢?

    齐国公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又是无波无澜的样子。

    坐在一旁当木头人的李令月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推测着沈明臻之后会说什么。

    “阿翁,唯一的继承人和继承人之一是不同的。哪怕要下注,也要选择赢面更大的一方,不是吗?”

    男子拥有的子嗣数量几乎可以和权势财富成正比,但是对于女子来说,每个孩子都意味着怀胎十月和过一次鬼门关。

    齐国公不知道什么叫沉没成本,但是他知道“宁跟讨饭娘,不跟做官爹。”

    按照目前的情况,通过傅映雪下注,在大皇子李成登上大宝前,和淮南公主必有一番恶斗。先不说结果,以及为了这意料之外的争斗,傅家要付出的东西,即使傅家一切顺利,未来也有太多不确定。比如傅映雪是否能生下皇子,又比如完全无法预测的,李成的想法。

    相较而言,已经孕育了傅家血脉,还承诺这个孩子是唯一继承人的公主儿媳,优势尽显。

    不可否认,他心动了。

    具体表现在,他转向了淮南公主,求证的意图十分明显。

    沈明臻已经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李令月自然不会掉链子。何况她们早有默契。

    李令月微微一笑,没有看向齐国公。她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腹部,眼神也望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阿翁,我只会有这一个孩子。不论男女,ta都会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语气柔和的话语,轻飘飘落在天平的一侧,让齐国公仍在摇摆中的天平向那一侧重重落下。而这天平,在今夜之前甚至不曾出现过。

    摸爬滚打几十年的齐国公已经从暗夜中嗅到了平静水面下涌动的危险,与其说是那个唯一继承人的承诺打动了他,不如说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他强烈的,从无数次生死关头救他一命的直觉——李成不会赢。

    沈明臻从始至终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齐国公的脸,没有漏掉任何一丝神态变化。李令月话音落下后,她终于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脸上的笑容变浅了,眼中的笑意却是加深了。她知道,傅家这条船,终于在今夜,完完整整地,驶向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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