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非常,非常喜欢。这句说得不好。我立刻对思绪凝结成的句子感到不满。如果连话都讲不利索,怎么可能结识一个诗人?
不对,已经认识了。我们已经认识了。但不能因为成功相识就放松要求,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接下来还有“成为诗人的朋友”“成为诗人的好朋友”“成为诗人的知己”……等等。
可以这样阐述:如果有一场“谁更喜欢春一”比赛,我一定能拔得头筹,哪怕要付出性命也无所谓,如果真有“灵魂”这个物质,付出灵魂也可以。
我靠本能生存至今,对他却有违背本能的喜欢。
这例子显得有些幼稚,不过这么表达并不会被他嫌弃。很久以前,为了让灵魂离他近一点,我读过很多诗歌,有的华丽,有的质朴,偶尔有几首甚至可以说是丑陋。批评家说,那些都是很好的诗。
这样的评价一度让我陷入迷茫——到底符合什么标准才是好诗?后来偶然看到一句话:只有真诚才能成就不朽的诗歌。
我半信半疑,一边学着如何真诚地表达,一边继续努力看书。再后来,春一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看到读者绞尽脑汁写的“文学评论”式的夸赞,感觉很头疼,希望大家随心而为,不用强迫自己适应权威的发声方式,真诚的爱没有高低之分。
从此,我义无反顾地成为“真诚”一词的信徒。
我还不会写诗,就已经懂得如何真诚地表达感情了。如果世界末日延后一段时间,说不定我也能写下一些诗句。这样我们可能的共同话题就又多一个。
共同话题,这个词听起来简直就像神话一样;能和他有共同话题,是我毕生努力的目标之一。
★
从花园回来,我独自躺在客房的床上,不停跟自己强调:你表白成功了。你表白成功了。你表白成功了。
可他明明昨天才认识我。
一见钟情?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他不喜欢我。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答应?……不过,不管他喜不喜欢我,对我来说这都是件好事。
明明是好事,为什么感觉不到欣喜?
像是被火光囚禁一般,我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现当时的场景。
花园,银河,火堆。
我把危险的画框踹翻,立刻转头看他。似乎是被什么晃了一下,春一迅速眨了下眼。那个刹那,我无暇顾及他是不是在看我,只觉得在他眼眸里忽闪忽闪的星星,比夜空中的更加灵动。
“你的末日愿望是什么?”
“想和你谈一个月恋爱,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
梦都不敢梦的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达成了。
我不高兴。相反,我感到害怕。对我而言,“害怕”这种情绪并不陌生,昨天傍晚,我看到那只仿真机器虎时也很害怕,怕被它一口咬碎脖子。可现在,我比那会儿更加恐惧,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在怕什么。
我擅长将直觉混进经验,从而得出答案,得到启示。可这次直觉只展现出惧怕,经验一片空白。
在人类社会,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静下心来梳理前后关系,再从中找到线索。将线索串联,就能找到出路。
发动小小的灰色脑细胞,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波洛是这么说的。[1]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答案,他比我聪明太多太多了。简直不像个人。
……总之,让我先试试这个办法。
★
凌晨,我听到有人在客厅开罐头。必须说明,春一并非有意吵醒我,那只是一道很小的声音,一般人不会在熟睡状态捕捉到它。
我的情况有些不同。很久很久之前,我经常梦到一只手在我额前打开罐头,各种各样的罐头。“咔嗒”,“咔嗒”。——门外的声音来源于梦境,再微弱也能听到。
春一肯定不会吃猫罐头,应该是在喂猫。凌晨两点半起来喂猫吗?我一直很羡慕他的猫,但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之前对猫的羡慕实在太过浅显。
很长一段时间,外面都没动静。三点半左右,我忽然听到关门声。不是哪个房间的门,而是屋子的大门。紧接着,黑猫开始急切地喵喵叫,还在外面跑来跑去,我听得出来,它这是在求救。
我立刻开门,没来得及跟它打招呼,只点了点头就去追春一了。
因为不知道他要去哪,猫也没告诉我它在担心什么,我并未贸然上前,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小路、月光、树影,他踩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接近花园。
大晚上去花园做什么呢?如果是别人,我也许会猜测他要去偷窃花朵,可这个人是春一,那么答案不是赏月就是等日出。他爱做这样的事。
我猜错了。他搭好一个火堆,把自己的画放了进去。那是他画过的唯一一幅和小熊猫有关的画。曾经它经常出现在他的拍照背景里,只是曾经,只是背景。春一很爱拍他的猫,特别是小熊猫画像前的猫。
因为主角是猫咪,画作从未单独出现,我一直不确定他到底喜不喜欢小熊猫。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喜欢的吧。
可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画?如果喜欢,又为什么要专门半夜拿出来毁掉?
就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也要接受我的表白一样,我不明白很多关于他的事。
他往前走,慢慢接近火光,慢慢被覆上红色。那是即将毁灭的姿影。
猫早早地预料到这一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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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去之前,其实我只是想拉他一把,让他远离危险的火堆,没想到下意识把画框踹飞了。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有“会威胁春一的生命安全的东西都该毁掉”这样的想法。
我一直想画一幅正在燃烧的画,他说。这幅画必须先好好地装在画框里,再连同画框一起毁掉。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在说画,或者说,其实根本就和画无关。
然后我表白,他接受,我们就一起回来了。进门时,他突然长叹一声。
“失败啊……”他又叹了口气,看起来很难受,“哪怕我大半夜出门,一副要去干大事的样子,小螃蟹还是不会蹲在门口等我回来。”
你居然是想说这个?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羡慕那只猫:对他有多喜欢,对猫就有多羡慕。犹豫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沙发的阴影,“可是,它不就在那里吗?”
“哪?”他一边问一边跑了过去,很快就不需要我回答了。
“哇,好漂亮的小猫咪!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呀?”春一双手把猫抱起来,惹得猫咪喵喵叫了两声。大概意思是:我没躲,是你眼神不好。
“喔喔,原来是在等我回来。”事实证明,春一听不懂猫语。不过这好像并不影响他和猫咪交流。
小螃蟹不用看书,不会写诗,不会画画,也能和春一有共同话题。我感觉这有点不公平。
因为它是只猫?这算什么理由啊。
“那我们一起睡觉吧!”春一对猫说。
“喵~”猫咪无助地答了一声,被他抱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独自回到房间。
★
回忆至此,我翻了个身。
看到春一和猫相亲相爱,我虽然羡慕,但绝对称不上害怕。甚至无法对猫产生不满的情绪。
他喜欢猫,不喜欢我。——就像自然界弱肉强食的规则一样,对我来说,这种现象只是一个无害的客观法则。
我已经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了。那段晦暗月色下的记忆里,有两处心跳加速的地方:看到他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看到他正在看我。
我害怕春一答应表白的行为,是绝望心态下的万事皆允。
我害怕他不高兴。
★
春一似乎很喜欢时钟。客厅有一个大大的挂钟,厨房有两个小闹钟和一组沙漏。无人长居的客房也配了一个厨房同款小闹钟。
其他房间我还没去过,说不定也有时钟。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看指针转动;一圈,又一圈。
日出时分,我拉开窗帘。我不像春一那般爱看日出,但恰好赶上也不会特意避开。晨光金灿灿的,让我想起老虎、狮子、小熊猫——这个联想对小熊猫而言太过危险。距离太阳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几点飞鸟,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它们已经飞走了。朝霞逐渐蔓延,铺满一方天空,像一群小熊猫奔向散落一地的苹果。
明明小熊猫也是很可爱的生物,为什么春一就是不喜欢呢?
时间一晃就到八点半了,我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又过了五分钟,我敲响了春一的门。这个时间叫他起来吃早餐肯定不会错。
门缝慢慢变大,一个猫头钻了出来,他抱着的猫用眼神跟我打了个招呼。这家伙好像确实有点可爱。
“早上好啊男朋友,有什么事吗?”他问。
“早、早上好!……我来叫你吃早餐。”我被吓了一跳,完全不能流畅地回答。
不知为何,他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听起来真诱人啊,可惜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祝你用餐愉快,晚点再见咯。”他又朝我挥了挥猫爪,然后关上了门。
“哦哦。”我还沉浸在“男朋友”这个称呼里,闻言只是胡乱答应着。
半晌,我冷静下来,打算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但我没想到,还没等我到达厨房,居然先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