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就帮你申请,”白大哥答应一声,又嘱咐道:“多少还是写一点,不然不好交代。”
“小说可以吗?”春一倒是没有想要敷衍的意思。“通俗小说。我还没写过通俗小说呢。”他看起来很感兴趣。
春一写过很多作品。他写诗、写散文、写文学小说、写非虚构。我一直以为他看不上通俗文学。不,不是看不上,就像其他纯文学作家一样,我一直认为他能包容、称赞通俗文学,但无心创作它。
“应该可以吧……”白大哥拿出一个笨笨的通讯器,“我不确定,等我问一下。”
涉及保密事项,就连通讯器也是专门的呢。但这个通讯器一看就有猫腻,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半晌,白大哥放下通讯器。
“完全可以。”他的语气中透着不可思议,“你还可以邀请其他记录员一起写,甚至可以指使有自主意识的非人类参与创作。”
有自主意识的非人类,是指机器人吧。
总不能用食物、箩筐、系绳的小木棍做个陷阱,等一群麻雀进入箩筐,把木棍抽走,然后抓出中间那只喊“救命”的,再给它一支笔……
“太好了。”春一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一人写一天!”
这可不是小麻……小熊猫该做的事啊。
“我也要写?”
“陪我写嘛。”
看着他的笑脸,我不由自主地想应下这门差事。
不。不只是他的原因。
老实说,从前,我确实也想过写点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写作和绘画是极为普遍的爱好,普遍到足以从人类群体蔓延到妖的群体里。我喜欢不规定创作主题的写作课、美术课,可惜这些课程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很短的时间。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我知道喜欢做什么,和能做成什么完全不同。特别是被定义为“创作”的领域,就算拥有过硬的技巧,也很难真的创作出什么作品。更何况我压根没有技巧,充其量算得上“识字”而已。
“我写得不好。”我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
“之前写过?”春一好奇地问,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下一句话应该是“快让我看看”。
我又摇了摇头。学生时代的作业怎么也称不上作品吧。——我还大段大段地引用过他的散文呢。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写得不好?”春一握着路过的小猫的猫爪按在我的手背上,鼓励地说:“很简单的,只管写就行!”
猫爪软软的,和小熊猫的爪子不一样,可能很多人不清楚,小熊猫的爪子是不能缩到肉垫里的。我把手翻过来和小猫握了握手,感受到他和它温柔的力量。
“我真的可以吗?”我以为我的语气应该充满不确定和自我怀疑,但话传到耳中,听着却像跃跃欲试的人在寻求一个鼓励。
春一肯定地点点头,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小说?”
我想了想,回答道:“有趣的。”也许听起来有点缺失深度,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认为有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天赋。
“那就写有趣的!”春一赞同地说,“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你喜欢的你一定能写好。”
我喜欢的,就一定能做好……这样的鼓励似乎比简单的“你可以”更有力量。我看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耶!”春一和小螃蟹击了个掌。
……猫为什么会难度系数这么高的动作啊!
★
我们决定自己写自己的,最后统一交给小老虎编辑整理。我还为自己争取到了场外援助——可以拿一些段落给春一看,让他帮忙修改。
一号的事由春一记录,我写二号的,三号再次轮到他。因为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完稿压力,所以四号早上的活推给王园长家的机器人,我记录下午的事就可以。如果我可以顶住压力,今天(也就是三月五号)也交给我……
讨论到最后,我还是没忍住,小声问春一:“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呀?”
春一缓慢地眨了眨眼,直直地看向我。“之前说要采访、出书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
他抬眼的刹那,不知从哪投过来的光在他眼睛里一闪,把他的眉眼照得格外分明。明明是这个瞬间才发生的事,我却在瞬间就意识到:这抹亮光映在他脸上的模样,我会记得很久很久。
★
等我们自顾自地把写作计划定下来,春一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拽了一下白大哥的袖子。
“刚接下任务就找人分担,应该没问题吧?”
“常有的事。”白大哥爽朗一笑。
结合他的职位思考,这真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回答。
“我算算哦……”白大哥整理了一下衣服,“我一会儿抽空写个申请,明天早上回去盖章,下午你就能看到权限更新。”
也就是说,明天春一吃完早午饭就可以开启自己的侦探生涯了。
“不多玩几天?”春一把小老虎的尾巴围成一个圆圈,“还是说非要交纸面申请?”
“电子版当然也可以,但线上审批程序太麻烦了。这个认证弄完就要开始那个认证,还有证件审核、虹膜认证、确认环境和人身安全……”白大哥顿了一下,硬生生地止住抱怨,“总之,实体的直接签字盖章就行。”
“只有你一个人负责审批?”春一言下之意是把申请提交给别人就可以了。
“当然不止我一个,但还有别的工作呀。”白大哥叹了口气,“我也想多玩几天,事太多了,走不开。”
“都最后一个月了。”
“最后一个月——”白大哥拖长尾音,认真地说:“正是忙的时候。”
春一沉默片刻,把老虎尾巴拉成一条直线。
“哥,现在才计划造反,也太晚了吧。”
这话听着耳熟。
“怎么就要造反了?”白大哥笑着咳了两下,“正常工作,懂?”
“哦。”春一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
“你肯定想不到这个月有多少事要处理……”
春一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过白大哥并没有展开说明。“要不是担心你出什么事,今天我都不会跟着过来。”他长叹一声,“真让人操心啊。”
“我能出什么事?”春一把虎尾绕在老虎的后腿上,顺便捏了捏它的肉垫。
“怕你自寻短见咯。”白大哥说,“你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又不爱交际,还是搞艺术的。怎么想——怎么想都很危险。”
“……什么叫‘还是搞艺术的’?”春一眯起眼睛。
我一直觉得他们两兄弟长得不太像,直到看到春一这个表情,才确定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做出特定的表情才相似,这样也可以算相似吗?
“对灾难的触觉更敏感?差不多这个意思吧。而且你根本不怕死,这么想就更危险了。”白大哥摊手,“我可没骂你。”
还真被他说中了。我不由自主地睁大双眼。
“又不是不怕死就会寻短见。”春一往后一靠,颈后顿时冒出一堆虎毛。
话说小老虎的虎毛到底是人造的,还是其他老虎的呢?如果是其他老虎的虎毛,那要几只老虎的毛才够用?它用的是什么毛发清洁剂?我不停思考乱七八糟的问题,力图把真相赶出脑中以保持镇定。
“是啊,是啊。”白大哥轻轻鼓掌,“我们春一不仅没有自寻短见,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试图找回走失的小熊猫。”
他的掌声逐渐激烈,“一边找熊,一边还找了个对象。还给自己接了个末日记录的活。你真是行动力过人又心志坚毅啊。”
不知道为什么,白大哥的夸奖发自肺腑,表情和语调也很诚恳,但听着就是不像好话。春一应该也感觉到了,他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但什么都没说。
“不聊了,你自己找点事儿做吧。”春一重新翻开书本,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我夸你呢。”白大哥小声嘟囔,随后环视一周,“晚上去院子里野餐吧!”
春一瞥了他一眼,挪到沙发上坐好,把小老虎让了出来。于是白大哥就和老虎一起去了厨房。我在客厅坐着陪春一看了会儿书,不久之后也被小老虎的尾巴拽过去帮忙了。
必须承认,书籍是春一的生活必需品。他不需要任何人陪他看书,对他来说,看书就只是看书而已。
★
厨房里,我和白大哥,两个人形生物,基本只能给老虎打下手。说得直接一些,我们更像来体验生活,或者参观厨房的。白大哥好像很享受这个环境,他说自己在军队也时不时进厨房看机器人做菜。
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做,他皱着眉头说:“把爱好变成工作,会增添很多烦恼的。”
于是我们又继续看小老虎做菜。
这里的一切:橱柜、餐具、食材、饮料柜里的小螃蟹,都在小老虎的掌控之中。等会儿——猫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醒醒,”小老虎把黑猫戳醒,“宝贝,你不饿吗?”
“喵~”小螃蟹答了一声,大致是在说“睡醒了是有点饿”。小老虎给它做了顿猫饭。
它居然还懂猫语,这真的科学吗?
近两小时后,我们一边玩一边准备好了野餐要用的食物。做十分钟,玩二十分钟。虽说是野餐,但三明治、寿司、饭团之类的食物并没有准备多少,我们不充裕的准备时间主要用在准备凉拌菜、炸鸡、薯条、甜点,还有做饮料、腌制要送上烤架的食材之类的,更接近户外聚餐而非简易野餐的事上。
“我去看看院子里的烤炉还能不能用。”白大哥端起一盆穿好的烧烤,用空着的手向我挥了挥,“小熊猫,你帮我把那边的薯条一起端出去吧。”
“哦哦,好。”这么说着,我端起薯条跟着他走到院子里。
他背对阳台,一边操作机器给木炭除湿,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说说吧,这几天还发生了什么事?”
“欸?”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了?
“之前我说他可能会自寻短见的时候,你的表情不对劲。”白大哥拿了根薯条放进嘴里咀嚼,咽下去之后才继续说道,“快说,一会儿他就发现了。”
我拿不定主意,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屋子。春一应该还在看书。我再三思考,把所有的事都跟白大哥交代了,包括我辞职过来找春一、告诉他世界将要毁灭的消息、和他一起参加聚餐、半夜出去找人……总之能想到的都说了。
“原来是这样。”白大哥轻轻点头,“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平静。”
“谢谢你呀。”他说。
“不用谢。”我摇摇头,补充道:“是我自己想做的。”
“嗯。”白大哥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旋即捡起一块木炭仔细观察,“这个干燥度就可以了,我们回去吧。”他把机器关掉。
我们一共端了三趟才把食物运送完毕,各类食材数量都不多,但种类齐全。小老虎真的很厉害。
端饮料的时候,白大哥突然止步,害得我差点撞上去。“对了,”他转身看着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知道我是小熊猫精,但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我疑惑地回答道:
“我叫文和。”
“文和?好名字。”他夸赞道。又说:“白清臣,我的真名是白清臣[1]。”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跟着春一喊哥就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也不管我是什么反应,直接转身离开。
我看到白……不太习惯,暂时还是叫白大哥吧。我看到白大哥走近春一,把他手上的书抽走,又从托盘上拿了杯饮料递给他:
“别看啦,现在是野餐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