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红日西坠。
“玉明,我要去找纪长洲出去走走,让影八暗里跟着。”江楼道。
“是。”
江楼行至纪长洲房门前,轻叩房门,道:“长洲,是我。”
纪长洲开门,江楼进屋。江楼看见桌上放着那口双刀,刀未入鞘,刀旁还叠着一块布。江楼心想,他刚才在擦刀。
江楼开口说道:“这把刀上刻着欧阳两字,这把刀不是你的。”
“确实。”纪长洲回应,关上门后坐下。
“有什么来历?”江楼拿起刀,对着烛光看,“起初帮你取回这刀,这刀一般,不算宝刀,但我知道它有故事。”说话间,江楼把目光重新转回,对着纪长洲。后将刀放回原位,背靠墙站着。
“这人姓欧阳,名叫欧阳卓日。他拿着这把刀杀了我母亲。他的部下拿着这把刀想杀了我。”纪长洲说着,眼睛失神,仿佛置身于那个漆黑的夜晚,刀光一闪,闪过刀上欧阳两字,又一瞬间,两个字上沾了血,世间再无自己的母亲。
原本搭在腿上放松的手,突然用力握拳,在回神过之后缓缓松开。
“你杀了这个部下,劫了这把刀?”
“嗯。整船人只剩我一个,最后我流浪在此。”纪长洲压抑着情绪,一字一顿道。
江楼尽收眼底,听完后,沉默不语。
“小姐今晚一人前来,胆子不小。”纪长洲的话打破沉寂。
“我怕什么?”江楼微微勾唇,“想伤我,没那么容易。”说完,江楼打开房门,“随我出去走走。”
两人在街上走着。
江楼:“这里与你的国家有什么区别?”
纪长洲:“这里让人觉得放松,但我的国家让我觉得紧绷,透不过气来。”
江楼没有接话,心想,自己与姐姐写信要用兵时,日夜忧心没有进展,走在街上时,也觉得透不过气。原来,这是人透不过气,原因在人,不在地方。
江楼:“你现在和你的家还有音讯往来吗?”
纪长洲:“没有。他们应是觉得我死了。”
江楼:“海上是什么样的,什么感觉?”
纪长洲:“万籁俱寂,悄无声息,水声很响,但听不见。白天是天空与海水两种蓝色,晚上是一片黑。”
江楼只当是听故事得听着。
两个人在街上走着,随着人群走着,走得快快慢慢。
翌日。
江楼准备妥当,在知府衙门的大堂端坐。
江楼穿着白底梅花纹样衫裙,外面是粉色大袖衫,掐金边走金线,配上白色披帛,头上正中戴着一个花丝金凤,左右各插三支花钿金钗,一支花枝步摇和六支花头簪,庄重典雅,又不失威严。
“都起来吧。”
“谢公主殿下。”
“你就是东宁知府王民安。”江楼对着为首的官说道。
为首之人黑黄面皮,矮瘦的身形,穿着略显宽大的官服,总让人觉得不自在,像是空心的糕饼,咬上一口,便翻了眼皮,暗骂店家没良心。
“回殿下,下官正是王民安。”王民安上前一步回话。
“本公主此次前来,是为彻查东宁港走私一案,还望各位全力相助。”
“愿为殿下效劳。”
“你们久食朝廷俸禄,当为百姓解忧,以民生大局为念。”江楼正声说道。
“殿下所言极是,这正是我等为官之真理。”王安民点头哈腰,讪讪道。
“本公主今日到此,是有句话想说明白,案子是要查清楚的,不管查到了谁,查到了什么。当然,正是怕你们不敢查,本公主坐镇东宁,你们要放心大胆查。”
“臣等自当尽心竭力。”
当晚。
江楼这边,影九来信,几座宅子之间时常联络通信,但内容无从得知,但偷偷潜入宅子中并未发现异常,没有暗中蓄养兵卒,没有私自藏匿武器。
王民安那边,他与亲信几人召开小会,一是及时通知封府公主驾到的消息,二是给上上下下各位吃一记定心丸。
“我们可是背靠驸马,这驸马算下来还得是这小公主的姐夫,只要我们往上送的钱多,在这里沉得住气,熬过来,这顶上的乌纱帽就还在。”王民安手中举着刚刚写好密封的信,“这封信发出,驸马爷会安排公主回京的。”
几日无事,江楼等着姐姐的回信。
这日,玉明来报,陈定达陈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江楼听见玉明的禀报眼前一亮。陈将军深得姐姐信任。
“殿下,末将奉长公主之命,带兵前来,屯兵城外。特来拜见公主。”陈定达行礼。
“坐。此次前来,可有消息。”江楼开门见山
“有,长公主命我带书信,嘱咐我要亲自交到公主手上,至关重要。”
说着陈定达拿出锦盒,双手呈上。
“陈将军辛苦了。”江楼微笑道。
江楼打开锦盒,其中有两封信但是信的包装不同,江楼取出其中一封包装熟悉的信,展开阅读,只见皇姐亲笔字迹,大意是,一切安排妥当,有陈将军助一臂之力。
白纸黑字,好像有力量透过指端,融入血脉,那个曾经站在自己身边,轻拍肩膀,微笑鼓励的那个人现在在纸的那一边,遥远的关心。
另一封,透着陌生感,打开看,大脑好像忽然停了一瞬,姐姐取得了封吉与驸马互联的密信。
“陈将军今日辛苦了,退下吧。”江楼自言自语,手里拿着信,脑子飞快思索。
“是。”
“今日晚膳,叫上知府大人一起。我要商量点事。”江楼命玉明去安排,安排在衙门别院。
“殿下。”看见公主车驾到了,王民安行礼道。
“起来吧,坐。”江楼道。
“殿下请客定是有事,敢问殿下所为何事?”王民安扯着皮肉笑着。
“别急,先吃。”江楼指着桌上的菜,笑着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公主此次前来忘带了东西,知府大人可愿借我?”
“不敢当,殿下想要拿去便是,殿下客气了。”王民安低头奉承道。
“本公主想借东宁城中三万兵。”江楼道。
“殿下,兵权不是儿戏,下官只听朝廷定夺,望殿下恕罪。”听了这话,王民安收起笑脸,严肃说道,伴着心里惴惴不安与眼神躲闪。
江楼听闻此言拿出了令牌,“王民安,本公主调兵三万。”
“公主,令牌不是虎符军令。”王民安似笑非笑,江楼从中品出一丝嘲弄。
王民安起身想要离开,但门已封锁,两边的守卫持刀站立。王民安回头看着江楼,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接着转身对着江楼,拿出一张能奈我何的嘴脸。
江楼见此微微一笑,道:“知府大人,现在还不是散场的时候。”说着,又把酒杯往前推了推。
“你的驸马爷在京城,本公主倒是身在东宁。”江楼紧盯着王民安,但是语气松弛,一副玩笑的表情。
“殿下的意思下官不太明白。”王民安只觉得浑身一僵,但还是故作镇定。
“这兵,你是借还是不借。”江楼步步紧逼,没给王民安装傻的机会。
“殿下你这实在为难下官。”王民安还想装糊涂。
江楼没了耐心,将酒杯摆在王民安面前,倒满了酒,冷冷出声:“王民安,我劝你还是借。”
“好。”王民安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在周旋,只得答应,交出兵符。
江楼见状摆了摆手,示意守卫开门。王民安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开,江楼扶额思考。
且说身在京城的长公主。
那日夜晚,月明星稀,长公主伏案批复公务,驸马于桌旁研磨。
“四郎,这是阿楼第一次远行出差,真是长大了。”江源说着,手中的笔顿了顿,又道“现在闲下来边想着阿楼,为她祈福。”
驸马柔声应道:“殿下日理万机,操心疲乏,小公主在外自然是安然无恙,殿下放心,想必时隔不久,定会回京。”
“时隔不久,”江源低声反复道,“依我看,这是一场硬仗,凯旋还是遥遥无期呢。”
驸马自知失言,不觉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书房里归于平静,风吹过纱帘也是无声无息,帘角摆了摆也静了,好像是风过门不入,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江源低声急促一声“李四”打破平静,驸马恍然一愣,抬头答道“在。”
“江楼身在东宁查案,初有成效,怎可贸然班师回朝,朝野之中怎么突然出现如此声音,”江源皱起眉头,又言语道:“万万不可,不可。”
驸马手上研磨不停但心里紧张,夫妻相处多年,江源的性格脾气他已有相当的了解,心里认准要做的事,必是要做精做好的,容不得丝毫的闪失差错,若有不妥定是会寻根究底。
眼下驸马一是怪手下同党做事疏忽,过于显眼让江源察觉,二是怪自己没有早一点决定插手此事,低估了这个羽翼初丰的小丫头。
此时书房内的两人各怀心思,又过片刻,江源搁笔,舒展手臂稍作休息,斜倚在扶手上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手扶着墨条研磨,不紧不慢,很稳,修长的手型,骨骼分明,细腻轻薄的布料交叠在手腕处,赏心悦目,这是江源最喜欢的简约温和。
当初两人是情投意合,双向奔赴,只是今时不如往日。
“四郎,我看你最近在吏部走得挺勤,吏部侍郎常向我提起你,他上书提议让公主江楼回京的事你知道吗?”江源没有抬头,继续低头批阅,良久没有听见回话,又补了一句“嗯?”,伴着声调上扬,随后看了一眼四郎研磨停顿的手,用笔杆轻轻一点,“别停。”
随之,又是沉默。
“天色已晚,四郎在这里歇下,不必回去了。本宫还有些事,不必等我。”江源语调平淡不显情绪,驸马心里揣摩,又只得应下“是,殿下要保重身体。”
江源走出书房,身后跟着的随从把门掩上,江源摆手示意不用跟着,于是随从撤下,只剩两人提灯随行。
穿□□,过连廊,只闻鸟雀低鸣,风过树梢阵阵响声。
江源行至驸马卧房,侍从点上灯后立于门外,江源一人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屋内陈设不少但摆放整齐,进门正对一张桌子,桌上书卷叠放,里一张床,有帷幔遮挡,空气中弥散一股淡淡的木香味。
这间屋已是许久没来过了,但还是原来的形象,清淡的底色不变。
江源在桌前坐定,翻动桌上文书,细看。
江源翻看着,想起往日种种,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那一年,是齐越国建国百年,国泰民安,盛世景象,皇家大摆宴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士绅百姓,平民百姓在京城定居有户籍者,有机会被选中进宫赴宴,意思是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王四,你们家可有福气了,百年宫宴,我们这个区里就你们一家,如果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呵。”肉铺老板把切好的一提猪肉递给王四,一旁的帮手伙计找钱,顺口说“四哥,就算发达了也常来,给四叔带个好。”
王四笑着答应。
王四,母亲亡故,排行第四,但现仅有一个弟弟,年龄尚小。好在国家安定,一家三人过的也算衣食无忧,能进宫里见见世面也是天大的喜事。
准备了几日,裁剪了新衣服,简单朴素并不华丽,学习礼仪,举止得体,其余种种,王四都用足了心思。
父亲年迈,弟弟年幼,王四只身入宫。
孤身一人,心里到底还是没底的,小心谨慎,一路上看得比说的多,四处看,看亭台水榭,看深巷高墙,也看众人衣冠穿戴。这一次的幸运,一次机会,让王四窥见百姓不可见的另一种生活状态。
平行线意外相交,后又阴差阳错相互盘绕紧紧联系。
交错盘绕只需一眼。
人群中的王四与众不同。与其说与众不同,不如说是格格不入,偏偏江源也不是养在深闺人未知,恪守礼法以女戒女则为刚的娇公主。
楼阁上的小公主靠在扶栏上,怀里抱着一盘子的糕点乐呵呵地看着,看着楼下的人好像后院子池塘里的鱼,人们往来穿梭,鱼群游来游去,哪里忽然来了一个世家大人物,便有一群人拥上去,谈笑一番后又四三开来,又像极了被喂食的鱼群,有食物撒下来便挤作一群,大红鲤鱼居中,红彤彤的一群,争抢完了,又散开。
小公主看着热闹,笑的开心,视野里是整个园子,视线随着一个人,王四。
一条落单的鱼,不大,也不红,四处游荡,是空荡荡的地方的那一点红。
“姐姐,有什么好看的,看你笑了好一会了,指给我看看,快点快点。”小时候的江楼眼睛呢圆溜溜的,说不出的可爱,摇着姐姐江源的手,撒娇了好一会儿,江源只得应了,伸出栏杆,指了指,“那个。”
两姐妹到底是年纪小,哪里懂什么事,倒是身边伺候着的丫头先懂了,抿着嘴笑。
建国百年,皇室全员出席,难得的热闹,孩子自是开心,那时候的江源哪里有什么政治心,全全脱离于宫里宫外密织的关系网。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为江源选一个合适的驸马也被朝臣提起,随着日子过着,也成了王上和她母妃的心头事,在宫苑里散步时常常提起,平日里这家的公子,那家的郎君也时时留意着。
这日午膳,闲暇无事,花园里花开正好,花枝擎着花,红艳艳的,朝着太阳开着正旺。母女两个赏花嬉笑着。
“源源,这几年你的姊妹伙伴都有了人家,觉得孤单吗?”王妃找准机会切入话题。
江源摇头:“没有,怎么会,这事还早呢。”手里还玩着花瓣,花粉沾了满手,说着就红了脸。
“也不早了,有喜欢的吗?”王妃见江源并不回答,紧接着又问:“喜欢怎么样的,我也帮你看着点。”
这时下人传话,饭菜好了,可以用膳了。
江源嘴里嚼着肉,手虚虚地扶着筷子,两颊泛红,笑声说:“不喜欢酒肉纨绔,喜欢素净的。”说着说着,嘴里的肉也不嚼了,眼睛看着满桌子的菜,但眼神却已经飘出去了。
王妃也是过来人,这下子,都清楚了。
午膳过后留了江源身边的丫头一问,就知道了,原来是早些年的事在心里埋下的根。
遣走了丫头,王妃是又气又喜,气的是公主不顾身份,若有日后不免遭人笑话,落了口舌,喜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心里有了喜欢的人,这个人不是什么纨绔,倒是个踏实的。
几日里,王妃想了又想,查了又查,难得女儿留心这个叫王四的,安个身份什么的倒也不难,向王上说了这件事,一切办妥后,便是长公主的风光大嫁。
江楼时看着起朱楼,看着宴宾客,看着自己的姐姐笑意盈盈地嫁人的,如今却又见楼塌了。
如今的江楼是再也品不出往日爱情的滋味了,叹了口气,又开始翻动桌上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