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洗涤过的灵草随风轻晃,尖尖上的露珠顺着叶茎流进幼嫩的草芯里。背靠森林的灵草地中看不到一根杂草,植株排列整齐,间隔得当,水灵得很。
一看便知主人有多爱惜它们。
腥气似是在靠近,按捺不住诱惑的野兽低吼声从不见底的森林挣扎传出。剑风略过,暗红色的血玷污了灵草,勃勃生机的青绿显得妖冶,蛊惑人们将其折断。
少年撇了眼被弄脏的土壤,拄着铁剑向山门走去。
待少年走开,郝承从树上一跃而下,俯身轻柔地将那一株灵草拔出,往衣服上蹭去泥土。也不嫌弃尚未凝固的血迹,将青白色的茎干揣进怀里。
大概是衣服不显脏,郝承拍打两下吹起一片灰尘,越拍越多,他懒得再打理,勾了勾手指,树杈上挂着的斗笠稳稳落在他的手中。反手将其戴在头顶,身影随之消失。
光秃秃的山门,甚至称不得山门——门童,牌匾皆无,只有一块不规则的巨石,上面刻着:凌霄宫。
字体更与漂亮无关,飘逸的过分,仅仅是能辨认出而已。
依稀能看到旁人刻上去过什么不好听的话,已经被划花了。
好似他身上被染花破烂的白衣,哪有半分修真者的风光。
再破败的宗门也是正儿八经的仙宗,配他都富裕——勾结魔修,残害同门,掠夺灵器,臭名昭著,人皆唾弃。
他苦笑一声,体力不支跪在正对山阶的空地上。
眼前出现一双缎面黑靴,靴子的主人没等他说话,便蹲在地上,歪头看他。
薛无过从对方的大眼睛里看到狼狈的脸,那是他的脸。
一时间,薛无过有些无措的看着来人,嘴巴微张着不知说什么。
那人长相清秀,看上去是少年模样,眼中充斥着好奇。或许是他不习惯隐藏气息,使得一靠近薛无过便知对方元婴后期的修为,大概快要突破了。
想不到此处竟是藏龙卧虎之地。
少年正努力辨别薛无过的相貌,与期待已久的那张脸完全对不上,失望地说:“师叔怎么还没回来。”
“我是前来拜入凌霄宗的。”薛无过用力撑着眼皮等待回复,紧攥铁剑的手背青筋凸起。
“但是师叔还没回来。”少年走出一段距离后面摸摸下巴,自认为十分精明的补充道:“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有徒弟了。”说完并没有人搭理他,他回头看去,薛无过早就晕倒在地了。
杜魂燃抓了抓后脑勺,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就晕了。”
一路石阶繁多,薛无过被扛在肩上并不安稳。他听到轻微的玉石碰撞声,有人拨开他的头发说:“不要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但他并没有被丢下,甚至连伤口都被处理了,直到落入软乎的床铺。薛无过许久没睡过如此温暖的屋子,逃亡早让他精疲力尽,一碰到床就昏睡过去。
杜魂燃可没他这么舒服,肩膀前胸被蹭上去的血迹都诉说着他捡来的“徒弟”是个烫手山芋。
他被勒令站在议事堂的墙角思过,红彤彤的眼睛盯着郝承的手不放,嘴微微撅起颇有不服之意。
郝承的手里攥了糖块,对上杜魂燃冒光的眼睛顺手塞进刚进门的男人嘴里。
哇的一声,墙角传来颇有掀翻房盖之势的哭声。
司华舔了舔糖块,茫然的看向罪魁祸首说:“他哭什么。”
郝承说:“你抢了他的糖。”
“呸,又不是我要吃的。”说完,司华把嘴里糖块咬的咔咔响,哭嚎声让他额头青筋直跳。
他快步上前一巴掌打在杜魂燃头上,哭声戛然而止。
司华抓起杜魂燃的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说:“嚎什么嚎。瞧你身上蹭的,受伤了?”
杜魂燃一抽一抽的说不清话,郝承不厌其烦替他回答:“他从山下捡了个来路不明的血人。”
“人呢?”“我要收他做徒弟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杜魂燃倔强地仰头,在对上郝承严肃的眼神后,悄然无声的泄了气,一步一挪地躲在司华身后。可他比司华要高半个头,还是露出了两只眼睛和光洁的额头。
郝承难得语气重了些:“人在我屋里,我看了,伤口是戒鞭打出来的,手腕上还有玄铁拷过的痕迹,怕不是叛逃宗门被人一路追杀至此。虽然他修为比你低,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司华赞同地点点头,杜魂燃虽然看着是青年模样,但心智也不过是六七岁孩童。他说:“打听打听把人送回去?”
身后人刚要反驳被司华一肘捅了回去:“你闭嘴,等宗主出关非罚你不可。”
郝承俩手一摆,显然是不想管这烂摊子:“让宗主处理吧,过两天再不出关你就去叫她,闭关了半年都没动静……”他走出议事堂,后面说的被风模糊掉。
杜魂燃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小声嘟囔,今天的糖还没给呢。司华敲着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师兄没给你一顿鞭子跟那个野人排排躺就偷着乐吧。”
“野人”薛无过转悠悠醒来,身上的鞭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褐色的鞭痕像烙在他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身份。
各个宗门中的戒鞭大多由蘸青藤制成,碰到血液时蘸青藤的表皮会被融解,汁液便粘在伤口处无法去除。哪怕是自愈力强悍的修士也会留下伤疤,伤口没个几日是无法愈合的。
他已经睡很久了,居然没有被丢出去。
屋子不算很大但桌椅,屏风,镜台,一应俱全。
纱帘将其与偏室隔开看不清另一间何样。被面是上好的织锦缎,金丝软枕,连褥子都是蚕丝的。床上草药与柑橘混合的味道凝神静气,薛无过清醒了不少。
他下床舒展筋骨,发现境界并没有跌落,甚至旧伤都被治过了。虽不知是谁,但必定废了不少心思。
桌子上放着一根干掉的灵草,暗淡的绿色在呐喊:它以前也是一株充满生机的灵草。
很快,薛无过便发现不对劲——门窗全被下了结界,施法人比他修为高,他无法破解。
方才扬起的一片心思逐渐落空:是怕他逃走,还是已经联系了苍穹派准备拿赏金。
那又何必替他医治呢。
薛无过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那双眼睛,干净明亮。直觉告诉他自己已经安全了,也许是信不过他人,或是信不过自己,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紧张多疑中带有一丝薛无过都不曾察觉到的恐惧。
郝承挑开纱帘看到的便是挺拔的身姿,具有攻击性的俊俏脸蛋与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郝承以为欠钱的是自己,青年才是债主。
青年十分警惕,在他走近的时候便转过身来。郝承没有理会,同样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最后青年人以垂目拱手让礼退步。
郝承反身走进纱帘中朝他招手,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把桌子上那根草拿来。”
薛无过拿起干枯的灵草,细看发现它上面似乎有些血迹,已经渗透进去了。
纱帘后是书房,一旁放置了一张罗汉床,被子不规矩的堆在上面,不难想象房间的主人睡着实在算不上舒坦。
是他一直在照顾我?薛无过想。
他缓缓抬眼打量对面那人,不似方才大刺刺地昂头直视,而是颇有忌惮地试探。
郝承坐在书桌,玄色长衫金发冠,他手握狼毫悬于纸上,隐约露出腕子上两只墨玉细镯,举手投足间叮叮作响,清脆动人。
“我是凌霄宫副宗主郝承,我宗虽小但也不会接受来路不明之人。”
看似懒散的副宗主问起话来并不含糊,薛无过心中犹豫开口道:“我曾是苍穹派弟子……”
“你不用想着瞒我,你身上的疤痕可不会撒谎。”
那人的嗓音温润如玉。
是了。苍穹派家大业大,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弟子来投靠这般偏远小宗。
薛无过的心彻底落了下来,自己的命就只能到这了……
但他的嘴并没有停下来,他说出自己被污蔑的每个细节,试图让眼前的相信。
眼圈急得有些发红,声音变得沙哑也不曾停下。
薛无过不肯放过男人脸上一丝的表情变化,仿若坠入深渊的人,妄图抓住一根细草来阻止自己继续下落。
是这里的人救了我,能不能再救我一次……
郝承左耳进右耳出,宗主早就被杜魂燃那个臭小子磨得没脾气了,管他薛无过说的是真是假。他们宗门上下不过四口人,出了事大不了换个犄角旮旯成立凌霄宫分宫。
“嗯。你伤好了就搬去隔壁给你收拾的屋子,有什么其他喜欢的东西自己花钱买,宗门不给报销。还有你的医药费,床位费,我的误工费,以及宗门灵田的清理费与亏损,我算了算,共是两千四百七十六万七千灵石。不接受赊账。”
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区区一盏茶的功夫,薛无过便身欠千万。他不担心所欠巨款,反正从头到脚凑不出一百灵石。反倒听了愿意收留自己的话震惊到呆愣。
郝承捏着那根灵草放进桌角摆着的青瓷罐子里说道:“我并非不能通融。你签下这份契约,债务一笔勾销。”
“你不在意我曾叛逃宗门吗?”薛无过盯着他手上的动作问。
郝承将早就写好的契约递给他回答道:“若你所言为实,便不是叛逃宗门,而是弃暗投明。更何况宗门现在需要一些能人异士。”
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薛无过,仿佛看见了什么又能干又能吃的大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