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潘大夫不仅心疼花结香,更恼码头上的管事目中无人,径直走到棚屋门前,“??”两声敲响,“在下回春堂潘岐伯,请见几位管事。”
潘岐伯之名京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遇大灾大疫,潘岐伯必率领徒众义诊,曾数次拒绝皇家征召,直言为医者,须绝驰骛利名之心,专博施救援之志。先帝听后大为感动,亲书“医者仁心”四字制成牌匾以作嘉奖。
几个管事一听老潘大夫,急忙迎了出来,“不知是潘大夫前来有失远迎,烦请稍等片刻,我等这就去给您沏茶。”
老潘大夫懒得理会这些客套,直接指着花结香质问几人:“难不成你们几个都一起聋了?”
别的管事都不言语,只将丁管事推了出来,谁让花大山是他做主留用的呢。
“潘大夫,我们哥几个也是捧主家饭碗的,出了人命这样的大事,我们做不得主。”
老潘大夫冷哼一声,“你们也知人命是大事,就将尸身随意丢弃在污糟之处,不予半文安葬。”
丁管事也觉委屈,“您老有所不知,事发时我立马就喊人去救,可各个都说不会水往后退,还是我找杆子将他拉上来的,当时他虽爬不起身,但还有气呢,我还好心要给他找个郎中,可刚走到街口他就咽气了。码头上人来人往,各家的货也不能耽误,哪里腾得出地方,只能将他安置在空处。我也禀给了主家,主家说他做工都不满一日,又不是死在河里,想来是有隐疾,不予理会。主家不出钱总不能让我掏吧,我也得养家糊口啊!”
花结香听到这话冲了过来,“胡说八道!我阿爹身体好得很,咳嗽都少有,哪里会有隐疾!定是你们不想赔钱编瞎话!”
和几个做不得主的管事争论也于事无补,老潘大夫拉住花结香,轻声问道:“你可有胆子与我同去找这码头的主家辩断几句?”
花结香昂起脖子,“要是连替阿爹讨要公道的胆子都没有!我岂配为人!”
老潘大夫知她话真情假,但也十分体谅,家里的男人死了,若不要点银子母女几人如何过的下去呢。
只是这一打听,却着实吓了一跳,这码头主家竟然是皇叔虞王。
管事们搬出虞王的名讳只是想吓住这一老一少,谁料一个年少不知事、一个年老雄心壮,吩咐小潘大夫和大杂院的几个汉子看好花大山的尸体后就直奔虞王府而去。
虞王府的门子听到“回春堂潘岐伯”立马恭敬起来,老潘大夫并不足为惧,而都是真心敬重他。
只消片刻,虞王的近侍吉星前来相迎,“潘老先生前来王爷原是要开正门相迎的,只是您老已在角门等候,不好叫您劳累挪动地方,还望见谅。”
“老朽一介白衣岂敢岂敢。”
花结香到了正主家门口反而慌了,自幼熟悉的京城变得无比陌生,洁净的铺平大道、披袍擐甲的士兵、华丽威严的王府大门、手执拂尘的太监,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低头看向自己乌黑的双脚,竟觉得踏足此处是种罪过,越想越紧张,只能紧挨着老潘大夫以求心安。
“王府真大啊,比整个细柳巷都大。”花结香心里想着,眼睛四处瞟着,犯起了嘀咕,“我得投几次胎才能住上这么宽敞的房子啊?”
走了许久才到一处厅房停下,吉星躬身请老潘大夫进里,却拦下了乞丐模样的花结香,“你就在此侯着。”
“这怎么能行!”老潘大夫不由分说就将花结香拽了进去。
大厅内跪着一个人。花结香不明所以,低声问老潘大夫,“都说见到皇亲国戚得下跪,我来讨回公道也要下跪吗?”
“问得好!”
声音从背后传来,花结香转身只见一个身着宝石金冠玉腰带的年轻男子走来,活像一块大金砖会走路,花结香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这块金砖会撞死自己。
“你既有理,何须要跪!”金砖还开口说话了!
花结香不敢直视,明明就是血肉之躯,她却觉金光刺骨,她不禁想莫非皇室真不是凡人?
既得了这话,老潘大夫也懒得行礼,正要说明情由,就被对方抢先:“先生所为何事小王俱已知晓,都怪小王懒散糊涂,底下的事儿都交由下人打理不曾过问,竟由他们胡闹,滋生出此等恶事,掌管码头的肖主簿已跪在此处,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天潢贵胄如此下气怡声,老潘大夫倒有些难以为情,“王爷言重。”
“哪里言重!”花结香越听越觉得这王爷胡诌八扯,气的憋不住火,反正她光脚不怕穿鞋的,更何况此刻她确实光着脚,“交出一个劳什子主簿算什么?打他罚他?他倚仗的谁的势力敢视人命如草芥?我们都还没见着你,你就啥都知道了!我瞧你才不糊涂,反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老潘大夫被花结香吓得不轻,看她一路上规规矩矩,不曾想是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脾气,连连替她赔罪。
只是虞王好像并未生气,“如此说来却有本王之过,我当请罚才是。”
“请罚?谁敢罚你?”
“那依姑娘所言,本王该当如何?”
“赔钱!!!”
这两个字花结几香乎是吼出来的。
虞王哈哈大笑,随即命人拿来两锭银子交给花结香。
“够吗?”语气轻蔑至极。
目的达成,花结香无谓他的轻视,反正高高在上的贵族从来都看不起卑不足道的草民。
不过花结香压根没见过银锭,只能求助老潘大夫,“这是多少钱啊?”
“一锭十两,共二十两。”
花结香心中快速划拉着算盘,一两银子是一千文,二十两银子就两万文。阿爹做杂工每日能赚六文到十文,阿娘给人洗衣服每日能赚六文,二十两银子阿爹阿娘得四年才能赚到。
阿爹的命还挺值钱。
老潘大夫瞧她心满意足,又对虞王说道:“多谢王爷体恤,此女贫劣不识大体还请海涵。”
虞王直盯着花结香,“小王瞧她挺好,有胆有识,没心没肝。”
花结香揣好银子乖乖站到一旁等着老潘大夫带她出去,可那虞王却追着他问民生疾苦,一副善体下情、视民如子的贤王模样。
光着脚丫子站定没多久,花结香就累得腰疼腿胀,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厅房里椅子倒是不少,可她不敢去玷污了王府的椅子,思来想去慢慢挪到了门口,一屁股就要坐在门槛上。
门外侯着的吉星眼疾手快,在她屁股着地前将她抄起。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二人同时质问对方!
“我累了!”
“我看你是疯了!”
“你才疯了!我坐哪碍着你什么了!”
“这是王府!不是你家!”
“也不是你家啊!”
“我打小跟着王爷!王爷在哪,哪儿就是我家!”
“你当奴才有瘾啊!”
“我当奴才吃得饱穿得暖!你呢!一脸寒酸相!”
“可你没小鸟儿!”
“……”
吉星失声痛哭,惊动了虞王和老潘大夫。
虞王脸色不悦,吉星立马下跪告状,“王爷!这丫头她…她…粗鄙不堪!挖苦奴才没有□□!”
在场之人皆是瞠目结舌。
“是你的奴才先嘲笑我吃不饱穿不暖寒酸相。”
虞王看花结香衣衫褴褛、踵决肘见,连双鞋都没有,岂止是寒酸,简直是凄惨,转念又想到她就光着这对脚丫子东东奔西走,极力谋求,看似粗陋贪财,实则颇有血性,“你也骂过吉星了,算是扯平。”
虞王自然不会闲的给他俩断官司,又吩咐下人拿几双鞋来。
四双鞋依次摆在花结香面前时,她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一水儿粉色的缎面,鞋面绣着各色花结香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儿,精致又可爱。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只有爱不起的。
从前花结香一年四季都只穿草鞋,好不容易到去年阿娘攒够了布头,还得瞒着父亲才能偷偷给她做双布鞋。这一年她个头窜的很快,那双鞋早已嫌小,可她舍不得换下,只能趿拉着穿。要不是因为鞋不跟脚,以她经年老手根本不会在偷柿子时磨磨唧唧被狗发现,更不会跑掉了一只鞋。
吉星催她赶紧试试哪双合脚,素来从容的花结香也扭捏起来,小声说着“我的脚太脏了…”
“你可不仅仅是脚脏,大到胳膊腿儿,小到指甲缝,哪哪都是黑的!”吉星可是有仇必报,“哎哟哟!连脖子里都藏着泥呢!”
花结香更不是软柿子,“要不要我把泥抠下来给你捏个小鸟儿粘上?”
二人又吵嚷起来,老潘大夫提醒花结香,“丫头,还得去把你阿爹挪回去呢。”
虞王瞧她难为情,便大手一挥,“都拿走吧。”
花结香两眼放光,急忙将四双鞋捧进怀里,不停的念叨着“多谢王爷”。
一老一少告辞时虞王还要派马车相送,老潘大夫坚决不肯,虞王只得亲自将二人送至门口。
刚拐过街角,花结香就忍不住问老潘大夫:“您有没有觉得这位王爷太殷勤了?”
“他也是没办法。”老潘先生经多见广,对皇室秘闻也略知一二,“他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先帝和太后待他如亲儿一般与诸皇子一同养大,对其十分器重。先帝病重后不见皇子,只召他陪侍在侧,引得许多闲话。自那时起到如今新帝登基又有三年,朝中上下多少人盯着他呢,稍有行差踏错就有数本折子参上去。”
这下花结香总算明白了,“难怪呢,给了这么多钱还将我们亲自送出来,一怕有人拿我阿爹的事情告他黑状,二怕对您这位老乡贤不周别人骂他。”
二人一路闲聊走到回春堂门口,老潘大夫从怀中拿出两吊钱交给花结香,“这是南城同康和的东家托我转交给你的。”
“他们为啥要给我钱?”
“他家本就仁善,独子又体弱多病,故而乐善好施以求福报。”
花结香今日可谓是收获颇丰,银子压的她差点儿忘了码头上的花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