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年,入秋。
景国,汾水村。
一间破旧的茅草房内。
沉睡的云则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甫一见到这副熟悉的景致,云则不禁为之一怔。
“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又试探性用手捏了捏脸颊,脸是微疼的,手也是温热的。
云则的神色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我竟然还活着。”
她凝神环顾茅草屋的四周,熟悉的布景,熟悉的物件,让她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难道,我重生了。”
云则小心地拿起一面挂在土墙上的半块破铜镜。
镜中的人儿,眉似远山杏眼盈盈,鼻若悬胆,唇色粉嫩。只不过,有一点不合时宜的是——
唇周处生长着一圈非常!非常!非常不合时宜的络腮胡!
这络腮胡的出现,使云则那张本该是清丽可人的少女容颜上。变得格外滑稽。
与此同时,当看清镜中的这张光滑白皙脸,云则内心不免“咯噔”一声。
“坏了,她脸上原本应抹着的黑灰呢?”
云则清楚,若她脸上不抹黑灰的话,那女扮男装的效果就会不伦不类。
直到从枕头下找到那盒黑灰,均匀地抹上脸后,云则又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假络腮胡,她这才长舒一口气。
行走江湖,倘若被世人知道自己是个孤苦无依女儿身的话,未免有些过于艰难。
因而,小小年纪的云则便习惯以男装示人。也正因如此,避免了许多的麻烦。
再次重生,一开始因劫后余生,云则庆幸不已,可这庆幸还未持续几秒就荡然无存了。
云则深知,纵使她重生,却依旧改变不了历史的重演。
一年之后,商兵依旧会像前世那样入侵景国。
两国之间的战争依旧无法避免。
而云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即使她再度从军,即便她拥有着前世的记忆,也略懂些武艺。
但倘若,再次面对成百上千的商国士兵,云则的个人力量与之相比,仍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想到这,云则乌黑的眸子一阵黯淡,可天性正直执拗的她却并不愿就此放弃。
云则心中暗暗的想着,先是走一步,再看一步吧。
可无论如何,今世的她还是决定要走上与前世一样的从军道路。
她决意要更早的从军,更加勤奋的修炼武艺。
可眼下,对于云则最要紧的却是凑够盘缠去从军的路费。
想到如今家里应有的草编物件,云则逐渐灵光一闪。
正当她心里暗暗谋算着,门外却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两张圆圆的小脸齐压压的卡在门缝间,四双乌黑的瞳仁滴溜溜的转动,像是在无声打量着屋内中的云则。
云则怔住了一秒,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喊道:“大虎,妞妞,是你们呀,来来来,快进来呀!”
大虎和妞妞是云则如今赁屋主的儿女,他俩是一对年岁相当的龙凤胎。
大虎,大丫这两小只一听,立即雀跃的跑进屋子,可却并不是朝云则而来,而是奔向一旁的木桌。
木桌上摆放着十几个由干草编织的草编蜻蜓,草编麻雀,草编蚂蚱以及草编蝴蝶。
这些草编小动物便是云则用来集市上摆摊的物件。
两小孩得了云则的口令,一进屋便直奔那桌上的草编玩意,玩的不亦乐乎。
这些草编物件,便是云则赖以生在的活计。
但在两小孩的眼里,这些草编玩意却是极有意思的玩具。
一会儿,大虎将手中的草编麻雀撞上妞妞手中的草编蚂蚱。
不一会儿,妞妞又用自己手中的草编蝴蝶撞向大虎手中的草编蜻蜓。
两小孩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发出如银铃一般雀跃的笑声。
他们玩的自在,耍的愉悦。
一时间,竟直直地将一旁的云则彻底忽视了。
可云则却并不以为意。
见这两小孩玩得开心,云则也深受感染,不自觉的弯了弯嘴角。
劫后余生固然令她欣喜,但眼见着孩童纯真嬉戏打闹的画面,却更让她的心感到安定。
云则披上外衫,利落下床,走到桌前,面对那两小孩。
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虎,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两小只一听,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半响,大虎皱眉道,“小则哥,你是不是睡了一觉,把脑子都给睡坏了?现在是中午啊,正是吃饭的时候啊?”
云则一愣,顿时被这虎头虎脑小孩口中的的言论怔住了,她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表达的不太清楚。
“哥,你怎么说话呢!你这样对云则哥哥说话也太不礼貌了吧。”一旁的妞妞杏眼圆睁。
一旁的云则听了,为妞妞的贴心解围颇感欣慰。
可紧接着,妞妞又冲大虎怒道:“娘说了,云则哥哥是因为体虚才晕倒的,不是无缘无故把脑子睡坏的!”
云则大惊,“什么,我先前晕倒了?”
“对呀,云则哥哥,先前我娘亲同我说,昨天进屋找你说话时,说着,说着,你却昏倒了。”妞妞实诚道。
云则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刚才自己醒来时,便发现脸上的黑灰不见了,想来应该是被人洗去了。
按理说妞妞的娘亲,也就是云泽的东家娘子同她一样,是个女子,理应不需要太避讳,可女扮男装之过于隐私。云则并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
闻此,云则无奈抚额。但更让云则无奈的是,还在后头。
妞妞朝大虎贴近了几步,紧接着,俯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哥,你怎么能这样对云则哥哥说话呢?他要是生气了,不再赁住我们家的屋子,爹爹娘亲就没有额外的银两拿了!”
妞妞又接着道:“爹地娘亲没有银两拿是小事,可倘若云则哥哥真的走了,我们就无法再玩他的草编蜻蜓,草编蚂蚱,草编蝴蝶,草编麻雀。”她又转头小声问道:“哥,你说是不是呀?”
闻此,大虎的表情变得有些惊恐,愈发攥紧手上的草编蚂蚱,慌忙朝妞妞连连点头。
妞妞自以为讲的很小声,但不巧,云则恰好可以听清。
云则故作镇定的从桌子上拿起陶制水壶,佯装出一幅没听见的样子,不急不缓的倒了一杯水,噙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其间,两小只又开始玩着草编玩意。
一时间,屋子里看上去一派祥和。
突然,妞妞像是反应过来“哦,对了,哥,娘让你带的东西快拿上来呀!”
大虎刚进门时左手边曾提着一个小巧的竹制食盒。可后来,大虎与妞妞痴迷草编,竟将那小食盒放在地上,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 。
眼下,妞妞猛然提起,大虎这才将地上的小食盒端了上来。
大虎将食盒摆在桌子上,豪气的朝云则挥了挥手。
“小则哥,吃吧,这是我娘亲亲手为你做的。”
云则在两小只满怀期待的目光之下,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那食盒。
装在食盒里的,是一碟蒸饼和一碗鸡蛋蘑菇羹。
蒸饼膨松绵软,汤羹色彩丰富,淡黄色的鸡蛋花伴着浅灰色的蘑菇片,沉浮晃动于汤水间,显得格外诱人。
妞妞冲云则甜甜一笑,郑重说道:“娘亲,说了,云则哥哥你先前晕倒了,没有好好吃饭。于是娘亲特意让我们给你带的,让你好好补补身子。”
云则同样冲妞妞和大虎报之一笑,并用手摸了摸妞妞头上扎着的冲天辫,朗声道:“妞妞,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你们的娘亲。”
大虎性情直率,连连摆手,并不加思索地应和,“没事的,不用谢,小则哥,只要你按时给爹爹与娘亲赁屋银两就行了,爹爹说……唔唔……”
他还未说完,便被妹妹妞妞及时地捂住了嘴。
妞妞冲大虎挥舞了下她那白白胖胖的小拳头,示意他住嘴,别再说了。
云则见此情形,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可她仍是好脾气笑地道:“知道了,大虎。这个月我一定会按时交银两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草编蝴蝶,草编蚂蚱,草编蜻蜓与草编麻雀。将其塞到大虎与妞妞的手中,语气温和道:“喜欢嘛,这些送你们玩了。”
闻言,大虎圆睁着双眼,望着云则,圆鼓鼓的脸蛋上无端地浮现起了红晕。
此刻这小娃的内心,充满着异样的别扭情绪。不好意思,先前自己言语小气。可他的小则哥却不计前嫌,大方地送他玩具。
然而,他也只是稍稍迟疑了三秒,后,很快内心对精美草编玩具的渴望战胜了内心的别扭情绪。于是,他飞快的从云则手中接过两只属于他的草编小动物。
妞妞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一下嘴唇,朝云则轻声道谢,又讪讪笑道:“云则哥哥,你慢慢吃,我和哥哥先回家了。”
云则望向妞妞拉着他哥一起离开的小小背影,暗喑想着,这小丫头虽然只有六岁,却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善解人意。
她感叹似的摇了摇头,持起食盒上的木勺,舀了一勺鸡蛋蘑菇羹,送入口中。
顿时鸡蛋的爽滑,蘑菇的细嫩,羹汤的清甜,齐齐绽于唇齿。
云则顿时既有些钦佩东家娘子的好厨艺。再一次品尝,依旧是记忆中那种鲜美甘淳的滋味。
虽然大虎刚提起过,云则与他们一家是房客与东家的关系。可实际上,云则与他们一家却又比真正意义上的房客与东家关系亲切融洽许多。
前世,云则靠草编玩意谋生,收入微薄,经常付不起赁屋银两。
可东家夫妇却并未将其赶走,只是温言她道,不要紧,等有银两了再交也不迟。
更让她感动的是,东家夫妇似乎知道她那段日子窘迫,时不时,到吃饭的时候,为她送上一些吃食。
眼前的这一碟蒸饼与一碗鸡蛋蘑菇羹。便让云则再一次感受到了东家二人给予她的温暖。
云则轻咬了一口蒸饼,又臽了一勺羹汤,开始细细地品味起着恍如隔世的熟悉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