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夜晚,川市一中灯火通明,位于4楼走廊尽头的初三9班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响。作为年级最好的尖子班,在这个即将升学的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抓紧了晚自习的时间拼命冲刺,只盼能在初三下的期末一诊中提前拿到直升本校高中部的敲门砖。
“铃!铃!铃!”
随着时针走到10点,放学铃准时响起,校园广播里开始播放起悠长的萨克斯音乐,是肯尼·基演奏的《回家》。
坐在9班最后一排的章乐阳看着把作业归在左上角只往包里扔了个笔袋,拉上书包拉链就准备离开的前桌满眼羡慕:
“阿泽,老余布置的这么多作业你都做完了?我看你背着的书包都是扁的”。哪里像是个初三即将面临升学考试的学生,倒像是随便背了个包准备外出春游似的,简直和周围其他快被沉重的作业和辅导资料压弯腰的同学形成鲜明对比。
“嗯,都做完了,老余这周还是很仁慈的只布置了3张卷子。”
只见被叫做阿泽的男生,抓住帆布包的单边肩带往背上一扔,斜斜的挎住后起身冲身后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张清爽干净略显稚嫩的少年面孔。他的头发较其他人颜色略浅,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深棕色,软软的趴下来遮住了部分额头,浓密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潋滟生姿的猫儿眼,眼波流转之间,乌黑的瞳孔灵动又带了一丝狡黠,似乎心情很不错,少年的左边脸颊因为主人的好心情映出了个浅浅的酒涡,给人的感觉就像秋天里的第一口桂花蜜,盈满了阳光的味道。
“好了,我先撤了,难得放个整周,我可得早点回去,一起出校门不?”
“不了,我爸妈说晚点来接我,你今晚还是走路回家啊,我听说你们那边最近有一个商圈在施工,你回去可得注意着点别再像上次那样走到工地上忘了时间,还得柳医生大半夜给我打电话问你在哪。”
章乐阳单手支着下巴叮嘱到,实在是他这个前桌学习性格样样都好,偏偏有个怪癖喜欢收集石头。尤其是工地上用碎石堆起的小山包,更是有事没事都喜欢爬上去踩两脚,因为这个没少被他父母念叨。
“知道啦,我爸妈他们去隔壁市参加研讨会了这几天都不在家,不会有人念叨我的,要是又把电话打到你这,你要帮我保密哈。”少年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状,便抬脚离开了。
看着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章乐阳哪还不知道他这归心似箭的架势是要去干嘛。只能看着少年风一样的跑出教室,无奈的摇摇头。背过身开始整理本周要带回家的补习资料,抬眸之间又与后排黑板粘贴的光荣榜上的男孩对上了眼,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川市一中初中部2023年下学期期中考试第一名-许泽”
“成绩好还有时间追求自己的爱好,真让人羡慕啊……”章乐阳喃喃道。
许泽一路哼着歌走出校园,门口的马路两侧早已停满了大大小小前来接孩子放学的车辆。
他们学校作为川市最好的中学一直采用大小周的管理制度,也就是单周放一天,双周放周末的休息方式,这也就导致双周的时候前来学校接孩子的父母格外多。门亭的保安都一改往日的悠闲站在马路边指挥秩序防治临时停靠的车辆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哟,许同学今天出来得还是这么早啊,柳医生今天没来接你吗?回去路上慢点儿哦。”一个身材微胖,皮肤晒得黝黑,身穿灰色保安服,正站在路边指挥学生家长停车的大叔,余光扫到第一个蹦蹦跳跳出校门的少年转过头来笑眯眯的说道。
“好嘞,谢谢刘叔。对了,您家甜甜的咳嗽好些了吗?妈妈前几天还让我提醒下您,流感季又要来了,这几天甜甜出门记得让她把口罩带好,她本来身体还没好全可别又被传染了。”
“要得要得,我回去就和甜甜说,她呀,最听柳医生的话了。”朝着少年摆了摆手,看着对方像一只踢踏蹦跳的小鹿一般欢快的在路口处左转消失不见。一旁一个新来不久的年轻保安上前疑惑的问道:
“刘哥,那个小孩儿是谁呀,看你们很熟悉的样子是您家的亲戚?”
“害,他要是我家的小孩儿那我做梦都得笑醒。前面那条街上不是有家‘柳立君诊所’吗,他是柳医生的儿子,咱们学校初中部的这个。”说着刘叔抬起右手竖起一根食指,表情里带着几分佩服。
“‘柳立君诊所’……哦!哦!哦!是不是那栋蓝顶的房子,门口长期有带孩子的家长坐着独凳排队的那家。”
“对!对!就是那家,柳医生看小孩特别厉害。我家甜甜之前在家里咳嗽了一个多月,吃了好多医生开的药还打了针都没效果,到柳医生那里她一摸,说‘没什么大问题’,就给开了几副药,拿回家熬好了小孩一喝立马就不咳了。”
“嚯!真这么厉害?”
“哎呀,豁你咋子嘛,你是不晓得,原来柳医生在中医院问诊的时候她的号有好难抢,天天清早八乘(shen)6点多钟的时候轮子就排起了。现在虽然人家自己开了个诊所,但是还有不少外省的大老远抱起娃儿过来看病的欸!”
“那可以耶,我家娃儿身体也一直不咋好,到时候抱起过来喊柳医生麻烦看哈,调理哈子。”年轻保安听完双手一拍附和道。
“是可以撒,我家甜甜在她那里看了几年,现在身体好多了。而且柳医生人也很好,有时候你早上去晚了点点没拿到号和她说一声,只要不是后面有急事要走,她都是同意给你加个号的。来来来我教你怎么在网上提前预约,她一天只有10个名额可难抢了……”
不知道刘叔在他走后又给他妈妈拉来个病人,许泽站在红灯路口看着人形灯牌下闪烁的倒计时静静等待着。小时候他的父母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基本上不太能兼顾家里,父亲在市医院的骨科科室工作,是当地有名的“一把刀”。母亲是中医院的儿科专家,常常也是一个电话就得马不停蹄的赶往医院。从早到晚家里基本上找不到大人的身影,这样的家庭环境也让小许泽早早就养成了懂事自理的性格。从5岁开始,就会搬着小板凳给自己做煎蛋,下面条当早餐。一直到后来独自一人在家里不小心感冒发烧烧成肺炎,整个人晕倒在门口,将值班回来的母亲吓得差点心脏骤停,这对大人才开始好好反省自己过去对孩子过于的疏忽并感到一阵后怕。
经过深思熟虑,母亲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回到家把两层小楼的一楼收拾出来开了个诊所,平时一家人的生活就搬到了楼上。诊所的位置离学校很近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出了校门沿着马路先左转,在第二个红路灯处右转便能看见。但今天他的路线与平时不同,在走到十字路口时,徐泽毫不犹豫的左转拐进了一处工人早已下班的建筑工地。
由于刚开工还没几天,虽然沙石等部分土建已经到位,但工地四周的围栏还没有建设完全,只见少年像只灵巧的兔子,一勾腰就从两块用于遮拦的蓝色钢板的缝隙之间窜了进去,看这轻车熟路的架势就知道以前这事儿没少干。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似的碎石子,许泽两眼放光,似乎比上次他来的时候又要高出许多。
“看来今天可以找找有没有好货。”
许泽把运动外套的袖子向上挽至手肘处,将原本松松单肩挂着的书包反挂在胸前,两只手穿进两根肩带内侧形成一个怀抱的姿势,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塑料袋,这是他随身携带专门用来装“战利品”的,可以避免把书包弄脏。
许泽一手护着胸前的书包,弯腰一只脚踩在石堆上,另一只手不断在碎石里挑挑拣拣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嗯,这个太大了,不合适。。。这个形状不好看。。。这个太散了不好打形。。。”
不知不觉间已经绕着石堆走了大半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许泽有些泄气,仰了仰长期低头导致有些僵硬的脖子,左右晃了晃。想着家里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材料闲置已久的作品给自己打气。
“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一堆我今天还能‘空军’!”
正说着呢,突然,一块形状大小完美契合心中所想的黑色鹅卵石映入眼帘,许泽迫不及待的跑上前去。
“看来今天不算白跑一趟了,这石头......我去!我去!”
许泽低头刚把石头捡起,却见没了黑色鹅卵石的遮挡,竟露出一截爬满了细碎伤口的食指!当下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向后仰倒失去平衡跌坐到了地上。
什么情况,凶案发生地?
许泽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当下险些被吓丢了魂,脑子里不断涌现出一系列刑侦电影,恐怖小说的场景,身体仿佛被浸进了凝固的石膏里动弹不得。忽然那枚食指猛的弹动了一下,许泽跟着一个哆嗦,在其惊恐的目光下,只见一整只手掌缓缓探出来,和食指一样,探出的手掌手背都遍布着被什么东西擦挂出的细碎伤痕。似乎手的主人想抓住什么借力,但摸索了一会儿,反被周围尖锐的石头二次划伤,很快灰扑扑的手上又增添几道红色的血痕。
见手的主人似乎还能动弹,不是自己设想的藏尸,许泽心中的恐惧消减少许,站在原地挣扎半晌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四周。由于这个工地刚开始建设,又地处偏僻,连给工人居住用的临时建房都还未完成,放眼望去只有堆成一垛垛的水泥和石头躺在褐色的泥土地上,估计是觉得都是些便宜的土建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本来就是因为人少,他才喜欢来此,但偏偏这个时候想拉个人来帮忙都成了问题。许泽沉下一口气终是先救人的思维占了上风,走上前去,许泽开始清理手掌周围的石头,将它们一块一块的捡起扔到一旁。很快被黑色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显露出来,然后是一截瘦弱的肩膀。许泽将整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用力往外一拽。
随着石头“噼里啪嗒”的落地,终于一个人的上半身被从石堆里斜着拔了出来。
对方应该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堆叠了好几层,不知穿了多久都已经无法分辨颜色,脸上不知涂抹过什么和泥土混在一起,看不清相貌,脏兮兮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被灰尘染成白色,眉毛痛苦的蹙成一团。
许泽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脸:
“还好吗,醒醒,醒醒。”
少年丝毫没有回应。
“奇怪,刚才不是还能动弹吗?”
许泽嘟囔了几句,只得换了个姿势,抓住少年的两只手继续往外拔,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少年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抱歉抱歉。”许泽连忙把人轻轻放下让其仰倒躺在石山上,接着蹲下身去仍然采取最笨的方法用手一块一块把石头刨开。
不一会儿,少年的胯部,大腿,依次显露出来。清理到膝盖位置的时候,许泽终于明白对方刚才为何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
只见一根成人拇指粗细的钢钉狠狠穿过对方膝盖下方一个手掌左右的肌肉,在刚刚的拉扯下伤口被撕裂扩大,黑色的裤子已经被血渗透得湿漉漉的紧紧贴在身上。
“我的天!”
许泽双手颤抖着将少年的腿微曲支起地上,尽量不让其在昏迷过程中挤压到腿部的伤口。然后一把拉开胸前挂着的书包拉链,开始翻找起什么。
“手机……手机……该死!偏偏是今天,早上没有拿!”
拿衣服迅速把手腕上佩戴的手表外壳上沾染上的灰尘擦干净,许泽抬起手来一看,由于刚才耽搁了太多时间,已经快1点40了。先别说这个时候外面还能不能拉到人,要是后面他在工地捡了个人的事情让他老妈知道……
“许泽,听好了!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一个人悄悄跑到工地上去捡破烂,你家里那堆破烂也别想要了!”
许泽打了个冷战,不行,千万不能让柳医生发现。
好在自小在家中诊所长大,父亲又是市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从小耳濡目染下他也懂得了不少急救方法。当机立断脱下外套,将两只袖子交叉,小心避开少年的伤口,在其上方大腿的位置用力扎紧,尽可能减慢血液的流速,避免失血过多。然后背对着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把少年的双臂从肩上穿过,将人先从石山里拉起,双腿用力踩地一蹬,就将人背在了背上。
动作的更换似乎牵扯到了对方的伤口,喉咙中发出痛苦的闷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动作会尽量再放轻一点。”
许泽说完后摸索着抄起少年的大腿,尽可能平稳的固定在腰间,双手向后托住少年的臀部,轻轻颠了颠让少年重心向前胸口贴在自己背上,缓慢的走下石山。
许泽在内心衡量着,从工地前往最近的大型医院开车都得要40多分钟,更别提他刚从学校放学,手机也没带在身上,没法直接喊车,这大半夜的能在马路边拦下一辆空车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当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人先背回不远处的诊所里,简单清理下创口让其躺下休息,然后自己拿上手机赶紧拨打急救电话。
“想不到啊,本来是想捡石头的,反倒捡了这么大个人回去。”许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自嘲的喃喃自语,转移注意力。对方毕竟也是个半大少年,虽然他能勉强将人背起,但要走这么远的路还要保证走得平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他不能再像来的时候一样选择抄捷径从缝隙中间钻出去,为了保护少年的腿不在行走过程中承受颠簸擦挂,他只能选择绕远路从另一侧供车辆行驶的开放出口走去。
走出工地,空荡荡的马路果然如许泽料想的一样,别说出租车了,连行驶的其他车辆都寥寥无几。咬咬牙忍住手臂因长期绷紧用力导致的酸胀,许泽不敢耽搁抬步朝诊所走去。昏黄的路灯下映照出的街道上并无其他来往行人,只有两个少年和一个坠在脚步后面重叠的影。
明明平时眨眼就能抵达的地方,许泽第一次感觉走得如此漫长,等到终于看见那块写着“柳立君诊所”的蓝色牌子时,许泽几乎快要掉下泪来。
快步走到放在门口的,为了方便平时患者排队摆放的黑色长排软椅前,许泽背对长椅微屈膝盖,调整着姿势将少年的臀部放在椅子上,接着小心扶住其受伤的左腿,让其自由垂落搭在地上,双手抓住少年的手臂从肩上抬起,控制着力度向后轻推,直到少年以一个斜倚的姿势在软椅上靠得平稳。许泽终于能够腾出手来从包里拿出钥匙开门。
打开诊所大门和大厅的顶灯闻到熟悉的草药气味的那一刻,许泽长出一口气,但此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快步走进一个用帘子分割开的病房里推出一张放置在角落里的黑色轮椅,将长椅上的少年通过轮椅搬起,到放到雪白的病床上躺好,期间的艰辛暂且不表。
刚在旁边陪床的椅子上坐下,许泽只感觉全身上下都是汗水尤其是腰部的衣服似乎被什么打湿了,黏黏的粘在皮肤上让人好不舒服。他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红,少年受伤那条腿之前一直靠着腰部,血液早就沁湿了单薄的校服。现在其上一大片刺眼的红色正漫不经心的晕染开来,像涨潮的浪花侵蚀着白色的沙地。
“这要是被我妈看见了,我可怎么解释!”许泽双手抱脸仰头,但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狠狠搓了两把脸,许泽转身走出病房准备上楼拿手机,没有注意到当他转过身的那一刻,躺在病床上本以为一直昏迷着的少年,瞬间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