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如今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谢氏的情景,孙尚香仍感到心中郁结不已。
“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听孙尚香说了夫人们的近况后,谢氏摇着头哀叹道。“他犹豫不决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在等这个孩子出生……若是男孩,他便可以借此将步氏扶正;若是女孩,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纳新夫人过门,真是渔翁得利啊。”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自嘲般苦笑道:“而我,只是个碍眼的弃妇罢了。”
她那时的表情毫无愤怒和不平,有的只是心灰意冷的无奈和决绝。当时的孙尚香虽然对她的经历抱有同情心,却无法与之共情。而当年轻的郡主体会到这种心情时,也早已没有退路了。
此类后话暂且不提,如今这位“弃妇”再也无法碍谁的眼了,她已在生活的磋磨中消耗了青春和生命。而素未谋面的袁芳所赠的那一篮橘子,或许是她在这世上所收到的最后的善意。毕竟当初孙尚香曾亲眼看到,她接过“见面礼”时,灰暗的眼眸短暂地亮了一下。
“袁夫人真是周到啊,连我都考虑到了。”说到这里,她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可惜,我以后是无福消受了。”
“夫人何出此言?只要有我和袁姊姊在,您可有福享了!”孙尚香假装没有听懂她的话外之音,笑着宽慰道。
谢氏凝神看了看强颜欢笑的孙尚香,最终还是没有戳穿这美丽的假象。不过这番话确实让她舒心不少,于是她难得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那真是有劳你们关照我了。”
将自己所知的谢氏身故前后之事说出,孙尚香顿觉胸中郁结已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谢夫人真是个可怜人哪。”小桥蹙着眉淡淡地说道,随后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襁褓中的女儿身上。看着女儿懵懂笑着的样子,她不禁沉下声音叹息道:“不过,这就是女人的命吧,身不由己嘛。”小桥前些日子产下一女,周瑜出征而还,喜出望外地为长女取名为彻。孙尚香此番前来,正是因为侄女孙茹缠着她要来见见周家妹妹。
小桥轻描淡写的样子令孙尚香想到了袁夫人,当她将谢氏的死讯告知对方时,袁姊姊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了最出格的话:“谢夫人何苦计较这些?依我看吴侯早就不在意她,又何必管这闲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此时的孙尚香还不明白这两番话到底何为对何为错,又或许她们都不对呢?但她仍然出于本能反驳道:“怎么会身不由己呢?只要自己想做,就没什么无法改变的!”
说完这番豪言壮语,她禁不住站起身来。孙茹也被她所感染而随之起身,十分认同地点头称姑母说得有道理,倒是小桥被她弄得不知所措起来,不禁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刚刚走进房里的丈夫。
“郡主好志气,真是女中豪杰!”周瑜爽朗地笑道,也不吝啬对小妹的夸赞。“不过江东如今的局势,恐怕是人人都身不由己了。”
说到这儿,周瑜的语气饱含着担忧,而孙尚香脸上的神情也从骄傲逐渐凝重起来。“是啊,年初子义将军过世,江东又失去了一员猛将。”
太史慈、字子义,原为扬州刺史刘繇的部下,后被孙策所擒。孙权继位后委任他讨伐南方山越之事,不想才几年光景便因水土不服而积劳成疾、终于无救。听说他临终前曾向孙权举荐陆议,而不久后孙权果真任命陆议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
想到这里,孙尚香脱口而出心中的疑问:“说起来,他是怎么认识陆伯言的?”
“谁知道呢?”周瑜漫不经心地应道,坐到妻子身边。“不过吴侯提拔陆都尉,应该是早有此意。去年顾都尉去世,就曾向吴侯举荐过自家女婿,只是当时吴侯不知如何安排他。今年屯田之事急需人手,又有老将举荐,吴侯便顺势任命了他。听说他刚一上任,见到海昌县连年亢旱,百姓无法果腹、几乎要易子而食的惨状后,决定开仓救济灾民,又派人劝导、督察农事生产,才终于缓解了当地的混乱。”
“原来如此……那吴侯还真没看错人呢。”孙尚香点头附和道。
“那可说不准。这吴郡是四姓士族的老家,他们做事自然尽心尽力。可要是想请他们抵御外敌乃至北图中原,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周瑜语气刻薄地讥讽道,将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孙尚香听到这番评价,忍不住腹诽道:怎么公瑾兄对吴郡士族怀有如此敌意?他平日里可不会这样无端揣测别人……虽然心中抱有如此疑虑,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公瑾兄,你们这次讨伐麻保二屯,战况如何?听说你生擒了黄祖的部将?”
“那是自然!在下虽然不及伯符兄勇莽,但对付些山贼还是绰绰有余的。”说到自己的战功,周瑜脸上不禁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不过顷刻间,那神色连同语气一同忧虑了起来:“不过此次出征,军中竟然闹出了人命……”
“这是怎么回事?”孙尚香本来兴奋的神情立刻焦急起来,急忙问道。而孙茹对刚刚的微妙氛围毫无自觉,受姑母影响对军事颇有兴趣的她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离开小表妹坐到姨父身边。此时的她没有料到,那个她因对政事不感兴趣而错过的名字,将会与自己的下半生紧密相连。
周瑜见小翁主坐到自己身边,神色立刻缓和下来,笑着搂过她,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也算是一次意外吧?也怪我没有注意到……”
“在进攻麻屯之前,将士们一同饮酒壮行。都督陈勤向来傲慢,在酒席上也不守规矩。公绩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便出面驳斥了他。陈都督或许是喝多了,竟在席间当众辱骂公绩,甚至……”
“甚至如何?快说呀公瑾兄!”孙尚香急切地问道。她平日里与这些将士朝夕相处,又帮忙照顾、教养他们的女眷,可谓是如亲如故了。
“他甚至……”周瑜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也算是对郡主有个交代:“他甚至连故去的凌校尉都没放过!公绩顾及在场的将士,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将士们见状也都退了出去。谁知陈都督这天真的发了酒疯,出了门还在口出狂言,公绩实在忍无可忍,抽出佩刀砍伤了他,他也没几日便伤重不治过世了。”
“这个陈勤,实在是太过分了!平日训练时就数他最没规矩,我说往东他往西,说他几句就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对部下倒是威风得很,动辄打打骂骂,劝也劝不住。我还打算过段时间拿他杀鸡儆猴,整治一下军中的风气,没想到他自己给我送刀来了,倒是省事了,我可不想再看到他那张无赖脸了。”
周瑜话音未落,孙尚香便拍案而起。看似是出于公心在抱怨难管的军务,但激起她心底的愤怒的,还是和兄长一样的私心。幼年失怙的经历让她对凌统的反应感同身受,虽然未曾真正地与父亲相处过多长时间,但母亲与大兄口中的那个勇猛的破虏将军,让年幼的她十分憧憬向往。若是有人敢当着她的面侮辱父亲,她恐怕不会像凌统那样顾及颜面而默默忍受,那人话音未落就应该死在她的剑下了!
吐出胸中的愤怒后,孙尚香感觉舒畅多了。“对了,那吴侯怎么处理的?”
“出征那日,公绩当着众将的面说自己‘非死无以谢罪’,战斗时身先士卒、大破敌军。回军后,命人把自己捆起来,到军正那里请罪。吴侯亲自替他解开了绳子,又向众将夸赞他在战斗时的果敢刚毅,恩准他以功赎罪。又向将士们许诺,只要他们愿意像凌都尉那样奋勇杀敌,自己也可以让他们将功折罪。”
见孙尚香和孙茹都一副十分赞同的样子点着头,周瑜又道:“我看吴侯所谓以功赎罪只是个幌子,他是看到公绩和自己一样没了父亲,年纪轻轻就要撑起家里的担子,如此相似难免偏爱了起来。”
孙尚香突然没由来地想到年幼时孙权抱着她坐在颠簸的马车的样子:对未知的前路的恐惧让他和自己一样整个人都在发抖,只有嘴唇因为被牙齿咬住而紧紧闭着。父亲过世后,大兄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而孙家妇孺也随之不断迁往别处,这在十岁左右的孩子们看来实在是充满了不安。即使如此,身为兄长的他仍然紧紧环抱着因害怕而不断发出呻吟声的妹妹,狭小的车厢仿佛与世隔绝,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对了,吴侯先前提拨的吕都尉,似乎也是这么被伯符兄看中的。”
周瑜的话将孙尚香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回想了片刻,疑惑地问道:“可是公瑾兄你不是说不认识他的吗?”
“在上次西征之前我确实未曾与他相识,不过我曾在伯符兄那里听说过他的经历……”说到这里,周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快说来听听!”孙尚香顿时来了兴趣,兴奋地催促道。
“行,那我就说说,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们就权当个故事听吧。”看到两个姑娘期待的眼神,周瑜还是开了口。
“吕都尉本是汝南人,出身贫寒。他的姊夫邓当是先将军的部将,他便与母亲南渡投靠姊夫,又暗中随之作战。邓当发现后,多次呵斥他也不管用。后来邓当将此事告诉他的母亲,母亲自然是要责罚他,他却说:‘贫贱难可居,脱误有功,富贵可致。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母亲听了后,虽然难过不舍,但还是让他去了。”
“当时邓当手下有一小吏见他年轻,便认为他难成大事,不过是‘以肉喂虎’罢了。后来这小吏与他相遇,有一次辱骂他。他一怒之下便拔出佩刀当场杀了对方,之后又逃到同乡家里去。不久后他到校尉袁雄那里自首,恰逢先将军在营中休整,召见了他。先将军一见他便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说到这儿,周瑜轻笑了一声,“说起来,我应该在历阳见过他才对……”
“原来如此……确实和公绩挺像的,怪不得吴侯一眼看中了他。”孙尚香用调侃般的语气附和道。
“后来邓当战死,恰逢先将军受封吴侯,张公便推荐他代邓当为别部司马。这都是我自居巢还吴之前的事了,因此未能与之相交。不过听伯符兄说,他作战勇猛,又有武略,将来可堪大任啊。”
“是啊,我听将士们说他治军赏罚分明,部下都很爱戴他。明年吴侯又要西征黄祖,正是用人之时。”
“黄祖……那不是害死阿爷的人吗?终于能向他报仇了吗!?”一直默默听着的孙茹忍不住发问,从小随姑母在军中的她常听将士们提起这个名字,亲卫队中也有不少姊妹的父兄死于黄祖之手,她早已被营中同仇敌忾的氛围所感染。
“上次西征已经大破黄祖水军,我想仲兄这次一定能为父亲报仇的!”孙尚香忍不住站了起来,坚定地笑道,摸了摸小侄女的头以示赞同。
然而建安十二年的这场西征并未如此顺利,这次吴军甚至没能与黄祖军交手,只在对方的城池里抢掠了一番便回师了。孙权当然不甘心止步于此,于是在第二年春节的宴席上,他向群臣议起了三伐黄祖一事。而建安十三年春的这场战争,不仅彻底消灭了黄祖,还为日后吴国的历史舞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