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

    京师四月，已是末春，夜却是冰凉。

    “皇上勤政，乃天下百姓大幸！”

    “皇后可去睡吧！外面都打了二更了！”

    一时马皇后退下，皇帝又阅了本折子，那太监元吉见主子大皱眉头，忙递了杯茶过去。

    “乞颜卓犯境！”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郭袍上次活捉了他部下额尔诺诺，他是要人来了！”

    “郭将军善战，自会再击退之，皇上安心！”元吉忙道。

    皇帝心中猛然一动：“元吉，你可知这次乞颜卓出来，带了她们可汗的女儿，叫什么真哥儿的？也跟着他四处征战，且立了不少功劳。朕听许连瑛说，不大好对付，一个女将不知能搅起什么风浪来，也是奇了。”

    元吉向前一步，微微抖了抖袖口，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倒是前儿听李放提过，这个叫真哥儿的，说是立下了许多战功，封了右将军，因长相过于清秀了，总被人误以为是个女人，不过是一个统兵的儿子，不是个公主。李放因昨儿刚去了蓝将军那里传话，有半天的假，就与他那将军下边儿的表弟喝酒去了，聊起来，刚好他那表弟从蓟州换防回京，就讲了这个事儿，李放回来也就和奴才说了几句。”

    “不是公主。”皇帝微微一笑，“朕还当个奇事呢！想来好笑。”

    “不是呢皇上，这时候您也该好好睡下了，您看您眼睛都熬红了，明儿还要早朝。”元吉劝道。

    皇帝点了头：“罢了，朕也累了。”

    皇帝提倡节俭之风，连龙床上的雕花也是再简单不过的，元吉放下鹅黄的帷帐，悄悄退了下去。

    皇帝抚摸着床头的龙头雕花，那黄花梨龙头已把玩得十分光亮。皇帝叹了口气，竟有些睡不着了。

    恍惚中觉得口渴，便唤元吉来倒茶，却迟迟没有回应，皇帝觉得生气，又实在渴得厉害，于是只能挺起身来，掀了帷帐，刚要站起，忽觉一阵眩晕，又生生坐了下去，抬眼却看到自己前日刚封的一个美人叫赫玥的背着立在身前，只回了头，明眸流转，正微笑着望着自己，皇帝唤她一声小名儿，她却不应，竟飘飘的向殿外去了，边走边回头轻笑，那笑又不像是赫玥，倒像是什么时候的一位故人，一时皇帝并未想起来，却觉得这一笑倾城，太过美好，像是把这凉夜都暖了。

    皇帝喊了几次美人，这美人便停在殿门口朝他挥手，玉指纤纤，柔媚似微风拂柳，眼望四周，元吉竟也不知哪里去了，皇帝心中奇怪，不由得跟着那美人走出殿外。

    虽已至下弦，月色却也正好，清凉如水，皇帝扶着殿前朱红的柱子，感叹道：“良宵品凉月，月色清如水！”

    “你还记得？”那美人在皇帝面前停住，幽幽道。

    皇帝听这声音柔软曼妙，却不是赫玥，又觉得这声音熟悉的很，这诗也随口而出，像是印在心里数年了，却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吟过的。正疑惑，只见那美人忽然伸开双臂，轻纱一展，飞了起来。

    皇帝张大嘴巴，惊讶万分，只看那天空中，美人消失处，又有一团黄雾散开，雾散去，只见一只五彩凤凰，载着个红衫妙龄女子，缓缓飞来，不过一会儿，便落在几尺外的宫墙上，那女子眉眼并看不清，皇帝一时觉得她与赫玥一般模样，只是气度不凡，右手之中托着一只黄色的卷轴，也不言语。

    皇帝刚想上前，却不知哪里降下一个蒙古将军打扮的人来，站在那宫墙之上，少女之前，身躯高大魁梧，见了那黄色卷轴，忙双手接过，跪下大呼：“阿真公主顺天命！”

    皇帝大惊，想唤人来，却觉得嗓子疼痛干涩，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那少女听得，点了点头，轻拍凤凰翅膀，那凤凰便仰起头，载着少女，飞向宫外，不久便似落在了宫外不远处，消失了。

    那将军目送少女离去，忽地回头望了一眼皇帝，月光正映在他的脸上，皇帝看清他容貌，瘫在地上，指着他道：“你是......李之余的......朕认得你！”

    那将军并不答话，只朝着皇帝冷笑几声，忽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皇帝心中明白，着急唤人，却发不出声音，双手竟也不听使唤，向空中乱舞，恍惚间抓住一只冰凉的龙头，只听元吉在耳旁叫道：“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奴才在这儿呢！”

    皇帝忽地坐起身来，梦中场景仍似在眼前般，转头见了元吉，正愣愣地望着自己，道：“皇上可醒了！奴才吓了一跳！”

    皇帝定了神，接过元吉身旁一个小太监的茶，抿了一口，缓缓道：“元吉，朕可说梦话了？”

    元吉道：“皇上是喊了几句，奴才也没大听清，仿佛是......是......”

    “直说！”皇帝喝道。

    “是。先是听您唤一个名字，奴才耳浊，大约是五儿的。”

    “五儿，”皇帝思忖半晌，又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却听您大喝一人，仿佛是李之余。”

    皇帝点头道：“果然！果然！那扩廓帖木儿已死，李之余却不见了这些年了！元吉，现在几更了？”

    “回皇上的话，五更过了！”

    “快！朕要起床！”

    一时早朝，先是武官递了郭袍大胜乞颜卓的折子，又有几本举报地方官收受贿赂，纵容私盐的，惹得皇帝震怒，皇帝最恨官员贪污，立刻让人去传旨，革职查办，一经属实，轻则牢狱，重则剥皮！后又有程均曜奏了山东河南一带连月大雨，黄河泛滥成灾一事，皇帝心中怒火仍在，昨晚惊梦犹在眼前，只听了一半，便传了灾民税赋减半的旨，让程均曜去办，程均曜还想说什么，见龙颜不悦，他这人又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便罢了。

    话说皇帝下了朝，满心都是昨夜惊梦，便吩咐去赫美人处，赫美人刚得封，听闻皇上要过来，满心欢喜，特地换了新做的红衫，妆扮得花朵儿一样，早早地立在宫门外迎驾了。

    一时皇帝到了，赫美人款款地行了礼，柔声道：“皇上刚下早朝，定是饿了，臣妾这里特意备了早膳，有一道银耳羹是最好的......”

    “不必了！”皇帝忽然厉声道，“你这红衣裳不好看！以后不必再穿了！”

    赫美人不知皇帝为何发怒，只当是不喜自己的衣衫，忙跪下谢罪。

    皇帝见赫美人花容失色，泪水涟涟，跪在那里只是惊慌失措，并不似会揣了好多心思的，但想起梦中少女红衫，越是心中疑惑不快，一怒转身出了宫门，挥手道：“美人赫玥冲撞无礼，不必再踏出这宫门了！”

    一时回到马皇后处用了早膳，便回到大殿内，密召了于金安来。锦衣卫新置，这于金安暂任总指挥史，因秘密为皇帝办诸多繁事，颇受欣赏。

    皇帝与于金安说起昨夜惊梦，不能释怀这梦中的红衣少女，便大体描述了个样子，即刻让他先秘密在京城中查办。

    于金安退下，皇帝心中仍是不悦，又琢磨起那红衫少女来，自语道：“阿真，阿真……真......真真公主！是真真公主！”皇帝忽地记起，自己攻入京城，进入皇宫之时，有一个名唤九宫的老太监，是马皇后的同乡故人，不久告老还乡，他曾提过见过那元帝逃离最后走的一队，有个后妃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出了皇宫便四散开，听有人叫这女孩真真公主，因当时正全力追捕元余党，九宫太监为了邀功，说出这段事，道那后妃已经在乱兵中被杀，但那女孩被几个侍卫抓着，不知去向了。如今想来，莫非这梦中的红衫女子被称阿真公主，就是那十几年前的真真公主么？皇帝一惊，又想起那梦中的将军，像是扩廓帖木儿部下李之余的一个参将，当年作战，及其勇猛，自己的一队几千个兵，让这将军带着几十人硬是奋战了几天几夜，后来被活捉，这人被带到自己面前，面无惧色，大声嘲笑，极是放肆，皇帝叫人先关起来，准备第二日斩首，不料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说是活捉的那人不见了，看守的死了十几个，驻在帐外的多少士兵，竟无人晓得他是如何出了这重兵把守的营帐的。

    想到这里，皇帝更是心中大惊，忙叫元吉传关绍掬来。

    皇帝这里只顾解梦，却不知那于金安早在京城中闹开了。

    话说于金安奉了皇帝旨意，出了皇宫立刻着人画了那梦中女子像，调了百余人，分两路，自己带了一路，直奔巡检司先让衙役们照着画像找人，另一路由同知张玉楼带着，各处市井胡同搜查，见了红衫女子便抓起来查问身世，各家巡查有无元余党，一时更甚，京城中无人再敢穿红衫，连裁缝铺中都找不到红色的绸缎料子了，百姓心中惶恐，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子的，能藏便藏，藏不住的听闻画像中女子甚美，便在皮肤上涂上黑灰，或化丑妆，逃过一劫便是万幸，还有少女被官府捉去问话的，大多数一天就放回来了，还有几天没消息的，也不敢去官府问，怕一问更要牵连家人。

    这真所谓：帝王一梦动一城！

    且看下回：公子正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