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满身的汗，只觉头痛发晕。挣扎着下了床，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艾草气扑进来，翠儿和小红正在院子里插蒲艾。今日是端午。

    丫鬟小红进来给她梳头，一见她惊道：“三少奶奶脸色怎么这么苍白？”香枝照了眼镜子，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显得眼下的黑晕更加明显了。香枝囊着鼻子道：“你一会儿去帮我拿些风寒的药来。今天把粉抹浓些。”

    翠儿待要给堂屋门上插上蒲艾，见门上还挂着那截树枝，便朝里面喊道：“三少奶奶，这门上的树枝叶已经蔫了，要拿下去吗？”香枝这才想起来，忙喊：“别拿下来，不关你事，放那！”翠儿冷哼了一声。

    求如山山洞旁，秋旻在山洞四周又查看了一圈，身后跟着乌金和红鸾。乌金疲惫道：“神君，我已经看了好几天了，并没有人靠近结界。会不会是那老人家无意间进了破损的山洞结界啊。”红鸾听罢使劲打了他一下。

    “你打我干嘛！”

    “你这只笨鸦，说得可真够轻巧，万一那天进入结界的人是有意要放走鬼面观音，那就完了！”

    乌金没了话。又道：“可放走她又能干嘛？都被镇压了一千多年了，法力早该被求如山渡化的所剩无几了吧。”

    秋旻默然思索。

    红鸾道：“鬼面观音两千年前就已被神君您封印在求如山下了，能知道她的人甚少，这人既知晓他的存在，少说也有千年的修为了。”

    乌金打了个哈欠，“结界神君不是已经修好了嘛，不会有事的。明日端午庙会诶，我还想去逛逛呢。”

    “逛什么庙会！哪次庙会我们不是守着不让妖物作祟的，你以为是去玩的吗？”

    “我的意思是可以顺带着逛一逛嘛。反正有神君在，那些妖物也不敢做什么的。”

    “你——”

    秋旻开口道：“千年修为……修炼成形的生灵已是稀少，能躲过三灾利害的更少——红鸾，你随我去庙会。”

    红鸾忙道：“神君可是发现了什么？”

    “三灾利害极难躲避，许多修炼成形的生灵就此丧命。他来寻找鬼面观音，许是为了让她助自己躲开三灾。端午庙会诸神忙碌，人群杂乱，妖气混在其中，不易察觉，正是他寻找附身之人的好时机。”

    乌金见他们匆忙离去，瞪大了眼喊道：“诶那我呢？”秋旻道：“你继续看守结界。”乌金顿时丧了气，委屈道：“我都快成这的神像了，天天守在这儿。”

    午间陈夫人治了酒席赏午。今年荣安回来了，一家人难得聚齐。辛姨娘格外高兴，荣安自从回到瀛洲上任后总共就回来过两次，今天端午一家人聚在一快吃饭，正好能缓和缓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

    饭菜已经摆上，荣安望向门外，看见香枝搀着荣生进来，便帮着扶他哥入座。方老爷从后厅来，荣生叫了声“爹”，方老爷只是“嗯”一声，也不看他。一旁的陈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众人入座。席间，方老爷对荣彰道：“帖子都发出去了吗？”荣彰道：“已经派完了，当天的酒席戏台也已经安排好了。”方老爷点点头道：“你办事我放心。”又转头对荣安道：“我寿辰那天刘大人一家来，正好把你婚事定下来。”玉清不禁一顿，荣安忙放下筷子，“爹，我之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现在还不想成亲。”辛姨娘忙拍了他一下。香枝看在眼里，心下已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老爷提高了声音，“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等我将来入土的吗？”众人都停了筷子，荣安低头不做声。“都已经是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任性，都怪我小时候把你宠坏了，现在连我的话你都不敢听了？”荣安忙道：“儿子不敢。我只是——”“只是什么？你不要再找借口敷衍我。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荣安待要再说，辛姨娘忙拉他，荣安沉默。

    荣安同荣彰来到书房。“四弟，你也不要怪父亲，他们这些做父母的自然是希望看见子女成婚生子。而且爹早说要给你娶亲了，可你这两年在外地赴任，这才耽搁了。你如今都这么大了，他自然着急。”

    “二哥，我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成亲的想法。”

    荣彰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有心上人了？所以才不愿要这门亲事？”

    “没有，我是真没这心思。”

    “这事我也帮不了你了。你也看见了，老爷发好大脾气呢。诶对了，最近在求如任县令如何？乡县清苦，只怕委屈你了。”

    “不委屈，每日有山林作伴，比在都城自在得很。”

    荣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到瀛洲城来，你且再等些时日。”

    荣安忙道：“不用了二哥，我在求如做县令挺好的。所谓‘位高者多责’，我可不想像你这个瀛洲太守一样累。”

    荣彰笑道：“那好。你没事常回来看看，爹虽然面上生气，可实际上还是很想念你的。”荣安点头。

    香枝午后支撑不住，便躺下了。到了晚上，连饭也没吃，早早睡下了。在房里躺了一天，这才有了些精神。荣生见她梳妆穿戴好，问道：“上哪去？”香枝道：“去庙会。有什么事叫翠儿和小红，别叫我。”

    每年端午瀛洲城照例要办三天的庙会，庙会期间两旁几条街道都是封住不给马车走的，因此马车只到在庙会入口处停下。今天是庙会最后一天，街上依旧还有很多人。

    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小贩，中间人流涌动。两旁摊子有卖香包五彩绳的，卖衣服首饰的，大多数都是卖吃的。其实逛庙会最少不了的是买吃的，可她这几天没什么胃口，闻见这些味道反倒觉得犯恶心。香枝快步从人群中窜过，来到城隍庙，她今天为的不是来逛庙会，而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香枝从城隍庙旁的小巷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黄符，那仙奶奶让她回去贴在东厢房门上，能镇住鬼邪。“这一张符竟然要五两银子！”香枝嘀咕道。

    斜对面一小摊子前挤了好多人，香枝好奇，也挤上前去，却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不过不同的事，摆摊的是两位貌美的姑娘。一个一身黄衣，清丽温雅，微微笑道：“姑娘想要些什么？”香枝道：“我随便看看。”她旁边的姑娘浓妆艳抹，将一双媚眼和一瓶香膏递给前面买香粉的男子。香枝这才明白这个摊子生意为什么这么好。望了眼四周，摊子前却大多数都是男人，拉着身旁的佳人或妻子要给她们卖胭脂水粉，好走进多看几眼这两位姑娘。

    香枝拿起一瓶画着桂花图样的胭脂膏，把盖子打开凑近一闻，是浓郁的桂花香气。香枝道：“要这个。”香枝给了银子转身离开，这两位女子对视了一眼，黄衣女子点了下头，随即离开。

    前面不远处是月老庙，一堆年轻男女进进出出，香枝微笑看着，不由得想起自己女孩家的时候，也去月老庙许过愿，还挂了红线签在月老树上，可有什么用呢，她嫁的人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她的嘴角立马落下来了。

    香枝随着人群向前走着，在她身后，跟着方才那位黄衣女子。

    快到月老庙时，前面人太多堵住了，香枝伸长了脖子望去，身后那黄衣女子走到她身后，在这一刹之间，香枝手腕忽地被一把抓住，整个人瞬间被拽到了一旁的月老庙里。香枝反应过来，见那人向庙门外望去，她的手腕还握在他手里。

    香枝一把甩开，“你谁啊？光天化日的抓女人手——”等他转过身，“是你！”香枝惊道。是那天在求如山里收留她的那个人。

    他看着仿佛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抱歉，我……方才认错人了。”香枝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失落，问道：“你也来逛庙会？”他微微点了点头，“是。”

    他二人站在月老庙的红墙底下，月老树上挂满了红线签，一缕缕红线在风中垂荡，另一端坠着签纸，上面写着对姻缘的祈祷。

    “你在找人？”她想着既然把她认错了，那他找的必定是一位姑娘。难道是他的心上人，又或者她已经成亲了，是他的妻子？

    “是……是我妹妹。”

    她松了口气。“庙会上人多不好找的，前面正门口有官府的人，专门帮找走失的人的。”

    “多谢姑娘，不过我方才以为我妹妹也来了，看来她并不在这里。”

    “啊，是这样。你拜过神了吗？”

    “……还没有，我很少拜神。”

    香枝笑道：“看出来了，你家里既没有神像也没有挂画。其实我本来也不信这些的，不过我这段时间总听见有人说话声，可一看根本没人。”秋旻听着不免心虚起来。香枝又叹了口气道：“因为那两晚的怪事我还得了风寒呢，躺了两天这才好了些，这不，我几天特地来找仙奶奶看看。”她说着放底了声音道：“她说我身边有不干净的东西。”秋旻略笑了两声，那个“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是他。

    “那仙奶奶给了我两张符，”她一只手往袖子里掏去，“——诶，我符呢？”秋旻见她慌忙往地下找去，也帮忙找。香枝突然直起腰道：“啊！一定是你刚才突然把我拽过来所以掉了！”她皱着眉道：“这符纸花了我五两银子呢！”她转头跑出庙门外，弯下腰看去，地上只有无数双脚，哪还能看见什么符纸，就算掉在地上也被踩烂了。秋旻见她这般心下不禁愧疚起来。见她一脸悻悻然地进来，便道：“抱歉，弄丢了你的符。”

    香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就当破财消灾了。”她忽地想起来，“哦我差点忘了，你那天借给我的衣服里还有你的玉佩。不过我现在没带在身上，你现在有空的话去我那拿吧。”

    秋旻忙道：“不用了，那玉佩不用还我也行。”她不知道真的玉佩那天晚上就已经被他拿走了，她那块不过是幻术变的。

    “那怎么行！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心，不远的，你在这等我，我一会儿就来。”还没等秋旻开口，香枝已经挤到人群里去了。

    红鸾赶来道：“神君，让她逃了。”秋旻道：“无碍，不必再追了。你可知她是谁？”红鸾道：“菊精黄英，已有千年修为。”秋旻点了点头，“你在庙会上继续看守。”红鸾道：“是。”

    香枝呼哧呼哧回到月老庙里，红墙下却并没有人。望了望四周，难道是等的太久他已经走了？她握着玉佩立在了原地。这一阵风停了，树上的红线也都垂落下来。

    “你回来了。”香枝转过身，是他。

    “我还以为你等不急先走了。”

    “你不是让我在这等你的吗？”

    香枝听罢微微笑了笑，递过玉佩道：“你那件衣服还没洗，而且……不太方便拿出来，所以先把这玉佩还你。”

    秋旻道：“无碍。”他右手接过，左手却递过一根红绳来。

    “这是……给我的？”

    “你替我保管了这玉佩，我自然该谢谢你，况且，是我弄丢了你的符纸。这是在庙里求的护身符，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香枝接过，看着手里的红绳，编饰是常见的木珠串子，与庙会上卖的红绳并没有太大区别。秋旻看着她，心下道：“这根施了法的红绳送给你，寻常鬼魅妖物附不得身，就当是对你的歉疚了。”

    他二人在红墙底下站着，一个老婆子走过来道：“哎呀，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要不要求个签看看姻缘啊？”香枝忙摆手道：“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她不由得红了脸，秋旻抬头往月老树看去。那老婆子一脸疑惑地走开了。

    “那我先走了。”香枝道：“哦……好。有缘再见。”她刚说出口就懊恼起来，好好的说什么有缘再见，这意思不就是说还想再见到他吗。他似乎没有在意这句话，微微点了头，转身离开了。

    香枝站在原地，心里顿时空了下来。玉佩还给了他，此后他们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际了。

    四面小贩的吆喝声不绝，月老树上的红线签静静地在风中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