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尽时候,桃花乱落如红雨,善来终于在一个午后收到了萍城的回信。
寥寥几语,不过是问善来的病可好全了,又说那送信的人会接她回去,除此之外,再无他话。至于善来所关心的,他情状如何,一个字也没有。
但能送信来,应该是好了不少。
真好,一切都在变好。
好到善来已经不打算回萍城去。
不是因为交了新朋友,新朋友并没有刘悯重要,是因为她拜了师。
是二月里的事了。
正月二十五,同街一户人家办丧事,孝子送母,又因是喜丧,实在热闹了好一阵子。僧人拜忏,道士打醮,又是诵经,又是吹打,主人家还在府前做布施,哪怕隔了半里路,也还是能听得到人群的喧嚣。
女孩子们闲很久了,情绪十分无聊,如今终于有了热闹,一个个都心浮气躁起来,想着出去凑一脚,只是哪里能够?
善来是这许多想要出门去的女孩子中的一个,不是为了热闹,只是想知道法会是什么样。曾经在会仙镇,善来是有机会知道的。那是一件盛事。
邻村有个买卖人,在外发了大财,衣锦还乡,故地重游,见到小时候常出没玩耍的观音庙竟已破败不堪,心中感怀,泪落当场,哭罢便说,他愿意出钱修葺屋舍,一力承担。那庙很有年头了,甚至来历都说不清,只是立在那儿,平静地看光阴消逝,幼童转眼变耄耋,村子里每个人都曾在那庙里跑过跳过,自他们有记忆始,庙就在那里了,因此他们都愿意为这座看着他们长大的庙出一份力。宽裕的出钱,不宽裕的,人手总有,整个村子忙得热火朝天。
庙快要修好时,县衙不知怎得知了消息,县令大人亲自到了村子里,会见了村老和那买卖人,场面话按箩筐装,最后说,县衙会出钱给庙里的菩萨塑金身,县令本人将亲自为观音庙题匾,还要将此事收入县志。
真是莫大的荣耀。
这事也就不再只是那一个村子的事,而是全县的盛事。
菩萨金身落成那一日,观音庙里的一群年迈和尚,抬着菩萨塑像巡路,从这一个村子,走到那一个村子,接引失落孤魂,保佑世民行走,因此每个村子都要去,前后竟要走一个月,一个月后,圣驾回庙,要在庙前普佛,为村民祈福消灾,村民可到奉品到庙礼拜纳福。
王大娘牵着儿女挎着提篮走出家门时,善来正在溪边洗衣裳,王大娘心里有她,就喊她,要她着一块去。
“好热闹的,大伙儿都去,我本来都不打算去的,可一听说都去,就觉得是非去不可了,善来,赶快收拾收拾,咱们一块去。”
修庙的事,整个村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人,菩萨圣驾走过姚家村时,善来也隔着河远远地望过,真是好多的人,好大的架势。平心而论,她是想去的,在佛前,好像每个人都很高兴,可是她洗过衣服,还得切草喂鸡鸭,不喂不行,就是平时手脚慢了,饿急了它们,就要造反,一个个张着翅膀乱飞乱叫,不停歇地闹,有厉害的,飞出圈去,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抓得回来……她离不开,爹进山里去了,家里只她一个。
她说自己这两天不太舒服,总头晕,出事就不好了,所以就不跟着去了。王大娘关心她的身子,听她这样说,忙用手背去贴她额头,果然是有点凉,急忙就推她回她自己家去,还责问她为什么不舒服还沾冷水。
王大娘要她睡下,说回来再过来看她,到时候带零嘴给她吃。
王大娘前脚才走,后脚善来就从床上起来了,赤着脚走到窗前,看王大娘和她两个孩子走在开满了野花的道陌上,身旁蝴蝶飞舞,她闭上眼,似乎听到了遥远的钟鼓声……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会仙镇的人时常会提起那日庙前的热闹,而善来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
那时候,她也是想去的,只是没有办法。
现在也是想去,可似乎也没有办法。
铺天盖地的热闹里,她坐在窗前发呆,有一回突然惊醒,抬起头,看着眼前疑惑的众人,愣愣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紫榆说,我听见你说话,以为你和我们说呢,只是你声太小,听不清,所以就叫你大着声再说一遍,可你还在那嘀嘀咕咕,我就提了声又问了一遍,结果就听见你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什么,王大娘,我要去!真的好大一声,好骇人,王大娘是谁?你要去哪里?
王大娘是对她很好的邻居,但去哪里,却始终不肯说。
自以为是之外,紫榆还相当的坚持,想知道,就追着不停地问,善来越不讲清楚,她想知道的心就越迫切。
她追得实在紧,于是善来也就和她说了。其实也是自己想说,和那个故地重游的买卖人一样,心里很是感慨,她真的吃了很多苦,真的没想到可以像现在这样活着。不自觉就讲起早前的生活,讲她如何烧火,如何割草,如何给鸡鸭拌食……
她认真地讲,紫榆安静地听,直到听完,也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善来也并不需要她回应,那些话,主要还是说给自己听,告诉自己,已经都过去了,别人怎样,实在不必管。
但是第二天,紫榆鬼鬼祟祟地找到她,拉她到了一处偏僻地方,和她说,招呼已经打好了,今天就带她出去看法会,只是得偷偷摸摸地去,不能给别人知道,而且得早去早回。
真的?她也可以去看法会?投身于一场盛大的热闹里,就像别人那样……
她不自禁发起怔来,一时没有回应。
眼见有人朝她们走过来了,紫榆有些急了,抓住她袖子狠狠一拉,“去还是不去,给个话啊!”
去,当然去,怎么不去?
紫榆满意了,看那人走远了,趴在她耳边悄悄讲:“你待会儿到我屋子里。”
善来跟在紫榆身后,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刘府,同上回一样,也是扮男孩子。她自己穿了衣裳,紫榆替她梳头,收拾好了,捧起她的脸左看右看,笑嘻嘻地说:“倒真挺像个小子的,不过还是跟做女孩儿时一样好看!”
紫榆扮起来也挺好看的,只是一眼就能瞧出是女孩子,她的嘴唇过于的红,也过于的丰丽润泽,男人要是长了这样一张嘴,真有些不像话了,而且她十四岁了,身条细长,她的细长同善来的细长还不同,她是腰肢纤细而胸脯臀部凸起,是女人的曲线,已经完全可以同男人分别开。但是她对自己的扮相很满意,镜台前无数次转身回望,说真是一个俊俏的小儿郎。善来看着,只是掩嘴笑。
一出刘府,就有人飞快朝她们跑过来。
这是一个全然的男人,身量高大,面容坚毅,肩背宽阔有力……
善来下意识就要躲避,却被紫榆一把抓住了胳膊。
“这是阿诚哥,我哥哥的朋友,打小就认识了,也是咱们府里的,园子管花木,人非常可靠,不然我也不会单求他带我们玩。”紫榆兴冲冲地同善来讲。
其实不止求了这一个,这种事,最先想到的肯定是自己家人,所以最先找的是自己的亲哥哥李川。但是李川不同意,不单不同意带她出去,还狠狠警告她了一通,无非是要她千万谨言慎行,否则闹出事来,谁都担待不起。
李川的担心当然不是多余的,紫榆也深以为然,但是善来实在太可怜了。
话往难听说,紫榆就是奴才秧子,可是奴才秧子也比善来过得好,关于鸡鸭,紫榆知道的就只是它们能吃,好吃,有各种吃法,她是奴才秧子,可是主子金贵,她也跟着水涨船高,也变得一样金贵……她从来就没见过活着的鸡鸭,更不要说亲自去养,亲自感受它们所带来的混乱和污秽……更难能可贵的事,日子过得那样苦,她却长得这样好,品性好,又有才能,寻常做小姐的人也未必比得上,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艰辛,同情之外,更多的是敬佩。有时候,她很能体人意的,她听出了善来话里的遗憾和落寞,连她都为她觉得不甘,何况她本人呢?所以她决定,补偿她,天亏待她,她就代天补偿她。
为善来介绍过张诚,紫榆又转头向张诚介绍善来,“阿诚哥,这是善来……姑娘,善来姑娘,你要对她尊敬,因为我对她就很尊敬,她是很了不起的人。”
几句话讲得善来脸红,她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呢?
这话的确惹人发笑,因为善来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小孩儿,但因为出自紫榆之口,张诚是满脸认真地在听,听完了,轻轻嗯一声,笑着说,“我会的。”
因为他这句话,善来抬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眉眼形状凌厉的一个人,眼神却是软的柔的。
善来终其一生没有忘掉这个眼神,因为就是这个眼神使她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三个人并肩往街尾去,张诚不停地和紫榆说着话,期间也偶尔和善来搭一两句话。但是善来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和紫榆说话,于是每次他问话都只是微笑着点头或摇头,佯作心有旁骛,于是张诚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再理会她了。
至于紫榆,因为成功将善来带了出来,心情很好,谈话的兴致当然也高,从她和张诚家里各自的事,说到两个人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甚至还说到了两个人的小时候,算得上滔滔不绝了。
善来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有趣,因此路途虽然远,却还是觉得很快就到了。
到了,真是不好。
僧人们正在做布施,到处是人,人多,又引来商贩,更多人了,因此虽然也有僧人在一旁唱忏,但佛音完全听不到的,只有鼎沸的恼人的人声入耳。
这是紫榆的感受,和善来的不一样。对善来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再吵再闹也都是有趣的,她已经来到了法会。
紫榆却不这样觉得,于是拉着善来走到了桥上。
一座单孔石拱桥,拱得相当高,站在最高处远远地望,能瞧见刘府后院里那棵巨大的四月雪,眼前的法会也就能尽收眼底了,虽然也还是不怎么听得见,但总比听不见也瞧不见好得多。
可坏就坏在,不是她一个人这样想。
桥上也有好些人,紫榆是靠硬挤才为自己和善来争到了方寸的立足之地。
善来站在桥上,虽然瞧见了道场的全貌,却不自在得很,因为实在太多人了,很危险,正打算劝紫榆回去,忽然一阵喧哗,桥上真乱起来了。
仿佛是所有人一齐大喊发出的声音,耳朵里一阵嗡鸣,头也有些断断续续地发昏,待完全清醒时,人已经在河水里。
那是北地二月的河水,北地的二月,日头是暖的,水却冰冷,就像无数根针一下子扎进身体里,心和脑瞬间不再属于自己……
缓过来时,是在棉被里,湿衣服已经被扒掉,被底是赤条条的一个人,紫榆在她旁边,眼睛已经哭肿了。
变故发生时,桥上正有一名僧人走过,听到有人落水,当即跳水救人。
因为被救得及时,善来的身体并没有受太大损伤,只是小小地病了一下,不过一些头晕流涕的症状,而且三四天就好全了,远不如去年秋天时凶险。
等她完全好了,广益堂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紫榆。
“唉,我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好在你没事,你要真不成了,我这条命恐怕得赔你。”
善来就说,不怪她,就是真不成了,也不需要她拿命来赔,她真的很感激她带她去看法会,圆了她的遗憾。
谢完紫榆,善来又想着要谢救命恩人,她已经从身边人嘴里知道救她的是护国寺僧人,但具体是谁,她们也无从得知。紫榆应该知道的,但是她那时候吓坏了,当时的事,什么也没记住。
没关系,都已经知道是护国寺的僧人,怎么会找不到呢?
道谢不能没有谢礼,但佛门的礼仪,善来是不清楚的,思来想去,决定封一百两的香油钱,以及一副菩萨画像——她只有画拿得出手。
几乎是想到这法子的瞬间,画已经在她脑中成形,她赶忙找笔铺纸,依照脑中所想将菩萨请到了纸上。
画成了之后,又请紫榆帮忙找人带出去裱。裱好了,她就带上红封里的一百两香油钱坐车去护国寺,还是紫榆陪着她。
见着护国寺的知客僧,表明来意和,知客僧听过,行了一个佛礼,叫稍等。
不料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等得紫榆没耐性,就说:“咱们别干等呀!这里我来过好些次,我带你四处走一走吧!”
善来没来过,是想逛的,非常想,所以即使想到会有不妥,但还是答应了。
两个女孩子开始四处走。
穿过放生池,紫榆指着前方一处大殿道:“那里是天王殿,里头有弥勒佛,我最喜欢弥勒佛了,永远笑眯眯的,瞧着真亲切。”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大殿,抬头就是弥勒佛亲切的笑脸,金光灿烂。
“护国寺里所有的佛像都是纯金打的,是咱们皇上的恩赐,其实叫护国寺也只是近些年的事,早前是叫大承恩寺……”紫榆觑了觑周围,见很多人,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等回去了我再和你细说。”
善来往旁边瞧了瞧后,轻轻点了点头。
紫榆继续拉着善来往前走,“咱们到大雄宝殿去,那里更气派!”她是说了就做,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善来其实还不想走,但见紫榆那样有兴头,就觉得没必要扫她的兴,所以没有说什么,任由紫榆将她往前拉,她则匆匆地看弥勒佛两侧的天王像,左右各四,形态神情各异,天王殿是穿堂,绕过弥勒,就能走出去往大雄宝殿去,脚已经迈过去了,心里却忽然砰地一声。
不对。少了。
少了什么。
是……是……
韦陀!
遽然回头,果与披甲持杵的韦陀佛祖四目相对……
“……不能忘了拜韦陀天呐,韦陀天摧邪辅正除魔卫道,拜了他老人家,邪祟不敢近身,就不会再生病了……”
这蓦然浮现的,来自虚空之外的声音,使善来受到了重击,无法应对。
“咦?怎么突然不走了?”紫榆停下脚,回过头诧异地问,待看清了善来的脸色,自己的脸色也变了,不再牵她而改摇她的肩膀,“这是怎么了?”真急到一定地步了,有些口不择言,“怎么在佛祖跟前都能中邪!”
这话正巧叫找过来的知客僧听见了,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有紧急事,知客僧在客堂前被别的僧人拖走了,紫榆也突然犯肚子疼,要去茅厕,所以是善来一个人进客堂等。她求见的,是护国寺的住持明觉大师。
将香油钱和观音画像交与主持,讲明来意,请住持出面为她找寻她的救命恩人,再领她去当面道谢。
怀抱卷轴,进门时低头看门槛,迈过了,就抬头——
白衣观音梳盘龙髻戴天冠,低眉垂眼,颈悬七宝璎珞,左手持莲,右手施愿,赤足踏于莲瓣之上,立于沧海之中,衣袂飘摇,宝相庄严。
同她怀中所抱之菩萨示现几无二致……
她被钉在了地上,雷轰电掣一般呆立着,人问她,一连许多句,她一个字也不答,因为什么也觉不到,待能觉到了,就发觉她的嘴唇在颤抖,表情也是扭曲的……
“阿弥陀佛。”白眉白须穿黄衣的年迈僧人合手唱道,目光慈悲。
要等的人已经来了,她是有这个意识的,是可是嘴唇依旧在颤,脸上也摆不出谦卑。
“施主,贫僧弘彻,这厢有礼了。”
护国寺住持明觉大师因病卧床,不便见客,但因为善来一个小孩儿,亲自携礼来报,岂可轻慢?于是便请方丈弘彻禅师代为接待。
弘彻禅师是当世高僧,佛法高明,虽眼见善来如此怪异之举,却是一语不问,只是哀悯地望着她。
好半天,善来才缓了过来,行礼后缓缓开口:“见过法师,信女妾姚有礼。”
弘彻禅师低头还礼。
依着先前所思,讲过前因,将香油钱与画像一同奉上。
弘彻禅师双手捧过画轴,恭敬展开。
善来这时问,“法师,不知此处供奉的这幅菩萨圣像是何人所作?”
弘彻禅师回道:“是贫僧旧年拙笔。”
话音方落,善来便接道:“我想拜法师为师,礼佛学艺,不知大师可肯恩准?”
弘彻禅师不语。
善来又道:“不敢欺瞒法师,今日虽是我头一次踏足宝地,却真像是故地重游一般……且我又凭着内心的指引,作出了这样的菩萨,虽说辱没了菩萨,却使我领悟,这正是我的机缘……我实不愿错失我佛的昭示,所以还请法师成全,此后我定一心向佛,修己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