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彻禅师答应了善来的拜师请求。他是最仁慈的人,向来人求他,只要不是要他做坏事,他总是会答应。
但是善来脸上并没有喜色,反而呈现出一种浅淡的忧虑。
“法师,我虽一心向学,只是人活于世,难免有不自由之处,我这等人尤甚……法师,我在富贵人家做使女,日日碌碌庸庸,少有能出门的时候……”话说到这里,神色间很是难堪,多次欲言又止,仿佛如鲠在喉。但终究还是吐出了口——
“法师,我定尽我所能,寻找机会……法师,我自幼家贫,生道艰难,只因多年前有奇遇,习得几笔丹青……这是尘世中仅有的能叫我忘忧的事了……”
弘彻法师一直看着她,听她讲这些叫惨的话,神色始终宽和,仿佛不曾觉察到她半点龌蹉心念,但是善来觉察到了他的宽容仁慈——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原谅了她。
一瞬间自惭形秽,善来陡然觉得自己无法再在此地待下去,于是匆匆作别,恩人不见了,紫榆也不等,一气跑出山门,直到再跑不动,扶着山道旁的小树气喘汗流。
她不是真心拜师,讲的那些话多是别有用心。
她是觉得,自己早年间一定来过护国寺,见过弘彻那幅白衣观音——她同护国寺是有渊源的,那些被她遗忘的过往岁月……
我是谁?如果我真的不是姚善来,那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只要想到这世上可能还有同她有关联的人,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热起来……
她要把他们找回来,为了自己不再孤苦伶仃,亲人,同她血脉相连,真心为她好,可以无条件叫她信任的人……她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
她必须得到护国寺来,而且要经常来,她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
同这个目的比起来,学画根本不重要。
但是她以学画的名义骗人。
原来她本性卑劣。
可是也顾不得了。
她平静下来,在山门前的巨大松树下站定了,等到紫榆急匆匆追过来时,已然能够自若地笑出来。
见着了人,紫榆的心重新落回了肚子里,有了能做其他事的心力,嘴一撇,怨怪的话就出了口,“怎么一个人跑了?不等我,真给你吓死了。”
“我不好,我对不住姐姐。”善来笑道:“我是太高兴了,姐姐,这寺里的一位高僧答应收我为徒,他的画真的很好,我就一时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就已经在这里了。”
“真的?”紫榆也顾不上埋怨了,只是一心为善来高兴,“护国寺是皇家寺院,高人很多的!”又问:“你拜了谁为师?”
善来报出了弘彻的名号,她不知道弘彻的身份,紫榆却是知道的,惊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塞得下一整个鸡子,同时抓住善来的胳膊使劲地摇,“真的吗?真的吗!天呐!那可是护国寺的方丈啊!方丈啊!”
“善来,你真是好命,和我们这些人真的不一样……”
高兴过后,紫榆忽然这样说了一句,语气很有些微妙。
回去的路上,紫榆一句话没有说。她不说,善来也就不说,两个人都沉默着。
只是回去之后,紫榆却非常高兴地同广益堂众人说起善来的这番际遇,惹得女孩子们纷纷抓住善来的胳膊要她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把这事再说一遍。
善来挑能说的说了,竟也还说得通。
一屋子人,除善来外,全是京畿人,关于弘彻,多少都知道些,于是就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起来,添添补补,在善来跟前,将弘彻生平之事说了个七八。
本是京都世家公子,出入繁华,很有些风流韵事,都以为是纨绔子弟,哪成想后来竟做了状元,更出人意料的是,做过几年官后,竟自落了头发,出家入道,戒行苦修,甚至遁入深山二十余载研习佛法,大成之后才又回归寺院,著书讲法传道,六年前大承恩寺改护国寺,被今上钦点为护国寺方丈。
绿杨说了同紫榆先前那句差不多的话,“善来,你真的好厉害,出去一趟就能和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我竟然能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不过却不是紫榆那样微妙的语气,所以善来这次笑了笑,当做对绿杨的回应。
其实弘彻如何,善来一点也不关心,她在意的是护国寺,是她自己。
她状似无意地问身边这群人,“你们都是京都人,有听过什么父母子女离散的事吗?大概是……六年前……”话一出口,身边人忽然都望向她,因为心虚,她慌乱起来,磕磕绊绊地讲,“今天在护国寺,路过佛前,看见一个妇人跪在蒲团上不住地磕头,念念有词,求佛祖保佑她找回女儿……我瞧着,真觉得怪可怜的,心里酸酸的,很想帮她……”她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紫榆听她这样说,疑惑道:“咱们俩不是一起走的吗,怎么我没瞧见这个人?”
善来赶忙说:“是姐姐你匆匆去找茅房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我身旁只有那个知客僧,我两个都见到了。”
“原来如此。”紫榆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了,然后就劝起善来来,“我知道你心善,可是我得和你说一句,她都求佛祖了,可见是自己也没办法了,你能帮她什么呢?六年前失散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回来?那一年死了多少人呀!”
善来心念一动,忙问:“那一年怎么了?”
这话一出,紫榆立即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她,不敢置信地道:“你竟然能问出这样的话!六年前,皇上换人做!那真是!真是……西城烧没了一大半,咱们这儿,到处是官兵,来来往往地抓人……抓去砍头,刑场的砖都泡透了!”
这么一说,橙枫也想起来了,开口道:“我们村有个傻子,不是一开始就傻的,还很聪明呢!他家里原本还指望他考秀才呢!但是他倒霉,六年前,他也就十四五岁,走夜路,碰见官兵拉尸体,一车又一车……都倒进沟里,把沟都填平了……官兵走后,狼就跑过去,抓开那些尸体的肚子掏肠子吃,他看见了,就吓傻了……从此疯疯癫癫的,前一刻还流着口水傻笑呢,忽然就跳起来,抱着头大叫着乱跑乱撞……”
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小声地哭了起来,紫榆听了烦,训斥道:“哭什么哭?杀的又不是你,怕成这个样子,真没出息!”
小丫头不敢哭了,紫榆翻了她一眼,转过脸去看善来,见人一副愣怔的样子,疑心她也吓到了,就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
张着眼,连连摇头否认。
没事就好,她没事,紫榆就继续讲自己的话,“你可别想着多管闲事了,真的管不了。”
善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夜里,善来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决定,她不要想起来了。
遗忘也许是一件好事,如果往事过于沉重,她未必承受得起,爹死前,不是要她一定不要到京城来吗?她不得不考虑,同现下的安稳比起来,那些她已经忘掉了的过往真的重要吗?清清楚楚,也许会死,糊里糊涂,似乎是能活,怎么选?
她想活,她要活。
不管了,护国寺也不要去了,谁知道弘彻是因为什么才那么痛快地答应了她,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如果是,会毁了她现在的安稳吗?
怕得睡不着,怕得不敢出门。
她一直不出门,紫榆就问她:“你不是拜了师要学画,怎么一直不往护国寺去?你不殷勤地去,难道还想人家方丈上门来教你?”
不料善来却说,“我不要拜师了,我那天是昏了头才说要拜师,我一个做婢女的,门都不能出,竟然还想着拜师学艺,多可笑啊……”
紫榆没觉着可笑,只感到愤怒,一个人,竟然能不惜福到这种地步!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公主郡主,还是千金小姐?她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不过是一个婢女!一个婢女,能得大人物的青眼,能轻而易举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要是换了自己,护国寺方丈若是能收她为徒,她愿意做任何事,断手断脚也在所不惜!可是她没有那样的命,她只是一个婢女,她把自己看得再高,终究也还只是一个婢女……她不许她那么糟蹋福气。几乎是拖拉着,她把人弄上了马车。
“你大胆地去,不就是出门吗,有我呢,我一定保你周全,拼命也肯,只求你能真的学到东西……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你是上天真正眷顾的人,不要糟蹋福分。”
她是很平静的语气,却叫了听出了恳求的意味,善来受了撼动,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再见弘彻,行过礼,不敢抬头,因为那些可怕的设想。
弘彻先开口,说:“你前次来,要寻恩人……”
善来忽然想起来,她还有恩情未报,她竟然忘了,猛地抬起头,正对弘彻那双慈悲的眼。
两人对视,弘彻对善来微微一笑,道:“人已经找到了,你可要见一面?”
当然要见。
小沙弥走过来,善来忙迎上去,要谢救命之恩,不料那小沙弥竟先她一步行礼,恭声问候:“太师叔。”
方丈的徒弟,辈分自然是很高的,高得吓人。
善来愣住了。
受了这一声太师叔,不拜师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善来依她先前所言,果然一心向佛起来。她每一旬到护国寺一趟,同僧众一起诵经劳作,也问法于弘彻,西耳房摆起了佛龛,日日焚香不断。
善来出门的事,是紫榆一手包办的,她到处求人,善来不能不念她的情,所以给刘悯回信时,她把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将紫榆摘了出去,若有事,不至于牵连到她。
好在刘悯很快来信,对她有此机遇很是悦意,盼她学有所成,并说已经为她做出安排,日后出门不必再求人。
这下子,善来连刘悯也一并感激起来。
真的是越来越好了,甚至和楚大夫续上了前缘。
再见面是在护国寺,楚青黛陪她的义母上香,人群里见到善来,很是不可思议,忙上去拉住了人。
善来早忘了楚青黛的长相,甚至忘了这个人,被人攥住手腕时,只觉得骇怖。
楚青黛倒很惊喜,“真是你!还以为看错了呢?你怎么会在这儿?”见善来满脸疑惑不解,心下明白过来,当即道:“你那会儿病得晕晕乎乎,想必不记得我,我姓楚,早前去过你们府上给你瞧过病,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不许我进门了,你当时那个样子,真叫人……我守在你们府门口好久,看见了孙世叔……你是好了吧?”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名字和脸对应上了,善来心里一阵感激,这也是个好人。
“我好了,当初真是多亏您了,多谢您。”
她言语表情都过于真诚了,楚青黛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都是该当的,然后快速地转了话锋,重新问起了先前的话。
善来就说了,楚青黛也很为善来高兴,“原来你会画,弘彻方丈声名斐然,你将来一定能功成名就。”
善来倒不想着功成名就,从来也就没想过,虽说要学艺,可拜了师后,却连画笔都没动过了,弘彻也不管她,只是常问她对佛法的领略。
直到这一年,护国寺大雄宝殿要重修壁画,弘彻终于跟善来说了同画有关的话,问她要不要参与到重绘壁画的事务中去。
善来应下了,应得有些忐忑。
当年那幅白衣观音,她输得实在太多,以至于不敢轻易再动笔,但是这许多岁月过去了,她也许有了长进,不想便罢,一旦想了,就实在忍不住要试一试自己如今的程度。
只是兹事体大,必须慎而又慎。
于是先铺纸,把要画在墙上的东西先在纸上涂一遍。
倒还好,可总觉得还不够好,似乎哪里不太对,于是又重绘了一版,不成想,越来越不好,画得人眉头紧皱,心中生烦,忍不住就摔了画笔,真是头一回。
不但摔画笔,连画纸也团了丢一边,人愤愤的。
忽然一道温和男声在耳边响起,“怎么这样没耐性?都不像你了。”
内宅里,怎么有男人!真吓人一跳,整个人戒备起来,目光利箭一般射过去。
一个少年人,高,但是单薄清瘦,面如傅粉,唇如涂朱,很见精致气,然而周身平和冲淡,甚至文弱。
是谁?
见她困惑,来人似乎怔了怔,抿了下唇,轻笑了一声,说:“竟然不认得我了吗?”
福至心灵,善来就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善来想起才认识他时,很活泼,坐不住,整日叽叽喳喳,像只麻雀,脾气也不好,娇矜,凡事不许违逆,不高兴,就不给人好脸色。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善来发起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