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啊,阿刻罗俄斯的女儿。
你的羽翼划过我的喉咙,
稀薄而腥咸的空气挤压着
愉悦的哀鸣
我亲爱的阿刻洛伊得斯,
歌唱的鸟儿,
你会夺走我的生命吗?
连同我的微笑
眸中停留的幻影
你美丽的白皙的脸庞
还有我的情意
西壬属于我的西壬
请在我们的船上饱餐一顿吧
从发梢至嘴唇
擦过私密的三角洲
饮下甘泉。
邪恶的船员掷下了锚
用鱼叉刺伤你漂亮的尾羽
我可怜的海妖大人,
如今有什么能伤害你呢
你急于捕获的猎物已等候多时
你的歌声也一如往常拖其入梦
可爱的羽毛尖尖随海浪的呼鸣颤抖
笼中的鸟儿
自囚的猎物
我在你的海洋中为你沉浮
你将在我的航船上为我歌唱
你我是平等的主仆。
塞壬,海妖,传说中海的女儿。
在希娜居住的村庄中,时常出现这样的呓语。
美丽的......诱人的......海洋深处的怪物......
贝蒂奶奶口中的妖物像一个饱满而遭树枝拦截的气球,在孩子们的梦里飘飘摇摇,忽而“嘭”得炸开,将梦中的孩子惊醒。
他们害怕,害怕贝蒂描绘的尖锐的怪音,嘶哑吼叫的狂风,昏黑的海面,摇晃的航船。
但他们不甚明白她的惑人,是白日中的烟火,让人怜惜每一段歌喉的绽放,是崖边的阵阵微风,比深渊本身更使人动摇,是细闪的鳞片,是泛光的羽毛,是天与海的交融,是动人心魄的美艳......
海边的风带来细碎的沙,对房屋张大唇齿侵蚀吞咽,一如浪潮。
希娜醒了,在天还未有光亮的时候,窗户紧闭着,外面的黑暗却倾身而入。
不安丝丝溢散在空洞的思绪中,她仿佛透过浓稠的夜色窥到一个扭曲的身影,伸长,颤抖,而后像无数个噩梦般碎裂一地,消失殆尽。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空无一物的木地板,起身穿好外衣。
“丹妮卡。”她唤了几声,一个眉眼明亮的女人从厨房的帘中钻出。
“小姐,还没到起帆的时间,您可以多睡会。”
希娜坐下,摩挲起旧帆布裁成的桌毯。
“小姐该多睡会,但希娜船长已经醒了。”
丹妮卡掩嘴笑了一会,将早点布置在桌板上,站在旁边等候空盘。
食物匆匆咽下,希娜踏出房门,在咸腥的海风中,有船员吊起的灯线,狼狈折腾风帆的大副,风沙有时像黏人的小精灵缠绵于衣角,渐远的,还有身后糊作一团的叮嘱。
一切就绪,水手登船,她踏了踏脚下崭新的船板,轻而有力的声音随着船帆扬起。
“起程。”
收起的锚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水珠与海浪相融,光辉点点,像有晨星失落其中,沉浮不得自抑。
黎明短暂,阳光不由分说地撕扯着云层,急迫于展示自己清洗了一夜的天空。
“今天是个不错的好天呢。”舵手扶着舵昂头,甲板上的船员用手拢着眼睛向海平面眺望,唯有大副纠缠于桅杆,企图登高望远。
舵手操闲心惯了,恨不得撇下船舵教训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同事,粗粝的手掌若即若离地把控着航向,嘟嘟喃喃。
“这个傻大个,迟早要滚蛋......”又窃窃瞟一眼希娜。
希娜从怀中取出单筒瞭望镜,眯起眼向着船劈开风浪的远处,云层似乎被轻轻搅动,。
“满舵,都动起来,早起的鸟儿快吃饱回巢了。”
本以为云开天明,没想到越往深处云层越厚,看来可怜的云朵已被清扫到一处只待和一场壮烈的暴风雨一起滚蛋了。
天空又暗淡下来,希娜感觉又回到了闭塞的房间中,滞凝而僵固的空间是呼吸急促的源头,她闭眼下令,“加速前进。”
停顿过后,又开口。
“所有人,检查装备。”
“现在离中心很远,那些鸟人不会来骚扰。”大副发出抗议,“装备重量太大,没用的皮包骨头一个风浪就能被颠得摔倒。”
他总是发现不了皮包骨头们恶狠狠的眼神,在他的骨头从“鸟人”嘴中脱出前,这群饿犬必然已经活动起他们积灰的鄂骨了。
但希娜全然没有注意手下的蠢蠢欲动,她深陷在大海的波澜之中,无论是漆黑还是明亮,气味是永远脱不去的,鱼虾的腥臭,咸腻的空气,亦或是别的东西,总之,并不令人愉快。
在一片阴沉中,“鸟人”出现在了距离中心仍有十五海里的地方,在大浪的尖端露出不好掩藏的翼尖,这是平时他们不会踏足的禁区,而这些怪物对罕见的猎物有着自然的好奇。
“这次我们是猎手呢。”希娜伸手抚了抚勾枪,调转枪口。
翅膀破浪直逼甲板,在希娜眼中,这些怪物的脸始终蒙着一层灰,粗糙得像未经打磨的泥塑,它们只是类人,全然没有人类的灵动,一双双红眼中没有对待弱小生灵的冷漠不屑,有的只是即将捕获食物的暴虐和兴奋。
一声胜一声的尖鸣,和优美空灵的塞壬之歌毫无关系。
希娜的兴趣突然消失无踪了,她按下扳机,水手们纷纷应和。
一条条铁链冲出,嵌入已俯身逼近的身躯,鲜血绽放,伤口却在一瞬间紧闭,愤怒的鸟鸣肆虐在海浪的拍击声中,几根铁链在疯狂的挣扎中断裂开。
离得最近的水手想要退却,却在转身的瞬间被剖解。
长有双翼的怪物奋力扑腾着,但每一条钩索连接的都是带有倒刺和放血槽的枪头,绳索断了,铁刺便更加无法甩脱。
鲜血缓慢流下,汇成一条条细流,像火焰燎过甲板,凝结出如炭灰一般的深黑。
它不再耗费气力挣扎,只能浅浅地观察出其的呼吸,而一旁的水手,已然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残破的肢体,鸟类呼吸带来的微小气流。
浓厚的铁锈味,有别于鱼腥。
希娜看着平静呼吸的“塞壬”,她又看到每一个夜晚梦中的场景。
巨大的,人首鸟身的怪物,扑将到她的身侧,指尖刺入持桨的老人,优雅勾出细长的肠道和仍在泵出血液的内脏,鲜血糊满了幼嫩的脸,连带着飘忽茫然的视线变得昏红不清。
那是一只同时拥有翅膀和手臂的塞壬,真正的塞壬,上身裸露而非羽毛遮盖,在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梦魇下,可以窥探其看似轻松的捕食下埋藏的疲惫。
持续的眩晕,行将就木之人的呻吟。
还有,打破梦境的清脆鸟鸣。
“这下托比那家伙该满意了吧。”大副嘀咕着靠近“塞壬”,仔细打量,“啧啧,这些贵族的癖好真够奇怪的。”
“塞壬”嘶吼着威胁,但有铁刺阻止骨骼的运动,它难以飞翔。
其余的水手默不作声地搬运往生者,让他的灵魂回归海洋。
“这不是真正的塞壬,托比可不是傻子。”希娜挥挥手,命人把甲板打扫干净,“继续深入。”
海面的风越来越大,暗流下的礁石像随时拖人下水的鬼物,随着航船的前进,所有人都感到一种不自在的压抑感,除了希娜和大副。
希娜盯着有些晃悠的桅杆,一旁的大副站在不知是死是活的鸟兽前耀武扬威,他时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效仿“塞壬”振翅,时而交叉双臂,将自己视作跨越物种隔阂的指挥家,要将中世纪最伟大的乐曲发扬光大。
希娜不忍直视,拿出望远镜巡查。
空无一物的海面,空无一物的海面,空无一物的海面,空无一物的深蓝色......
等等,蓝色......
希娜放下望远镜,但她已经来不及掏出胸前的火枪,几步外的大副慢动作着张大他的嘴。
幽蓝的眼眸,熟悉的墨绿色发丝,放大,模糊,聚焦于花瓣般的嘴唇。
水光滟滟。
希娜的左眼刺痛,她轻喘几声,用笑声抵御即将脱口的呻吟。
徘徊半空的女人面露疑惑,犬齿间含着一颗零星带血的“眼珠”,浑圆澄澈,却不见坠有柔软的血肉。
“傻瓜,这是玻璃,当心硌了你的牙。”希娜笑得停不下,语气温柔,泪与血的混合物干涸在左脸。
我等待已久的鸟儿,阿刻洛伊得斯。
希娜拔出火枪,毫不怜香惜玉地瞄准那张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脸,开出一枪。
硝烟味短暂掩盖了鼻腔间的血腥味。
没有命中。
鸟儿轻轻飞落在身侧。
阿刻洛伊得斯珍惜地舔舐去玻璃珠上的血迹,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希娜的右眼。
“久违的美味,还能再来一点吗?”
海面的风起了小螺旋,笑声戛然而止。
她记得,她当然应该记得,第一个猎物,稚嫩的,饱含生机的猎物,那样新鲜的佳肴,怎么会不印象深刻呢?
希娜掩住伤处,像是有些重心失衡,起身时打了个踉跄。她自嘲地哼哼几声,这具破烂不堪的身体,拖拽着这早已腐朽的灵魂,居然还称得上美味吗?
看来她也没吃过什么好的。
希娜想到鲜酿的小麦啤,丹妮卡刷满果酱的吐司,大副吹牛时提到的法式焗蜗牛。又颇有些自娱自乐的得意了。
她轻松自在地哼了几句航海小调,惹得收拢着翅膀于甲板踱步的阿刻洛伊得斯疑惑不已,人类总是难懂的,特别在濒死之时。
恶人的忏悔,善人的咒骂,爱人的临阵脱逃,仇人的惺惺相惜。以及为失去的玻璃球唱起的小曲。
“哦,可怜的小鸟。”希娜好像才刚想起她来,对阿刻洛伊得斯茫然的模样满意,好心情地调笑,“蜗牛也是小鸟儿的食谱对么,想不想尝尝法式焗蜗牛?”
阿刻洛伊得斯现出认真思考的神色,她感受到死亡对于眼前人是非常无足轻重的事情,也许蜗牛要比那更重要。
“好啊,希娜。”
希娜的笑声又停止了。
这是一场言语间的博弈,遗憾的是希娜没能获胜,还赔了一盘法式焗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