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趟

    百岁坊巷,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但它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京城的繁华是远远超出这地方的,一个像极了个老相机,记录着这儿的斑斑锈迹,一个则是大荧屏,放映着数不清的纸醉金迷。

    两人站在街口等着出租车的到来,车子离得近,但奈何司机搞不清方向绕了不少路才找到了这巷口。

    两人上了车,齐齐坐上了后排,车里的空调开得足,出风口处的那点冷风不断拍打着膝盖。时四慢慢默默将腿收回去了些,他侧身倚着窗向外看去。

    车子从一片绿茵中缓缓向内驶去,路上的树荫不见,渐渐被取代的是那亮眼的玻璃。夏天的阳光本就大,再经过这玻璃的反射他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他只能将视线移开,不自在,实在不自在。

    “《误趟》好看吗?”他笨拙地问出来一个几乎算得上可笑的问题。

    一个荣获多个奖项的电影怎么可能不好看呢?纪言林导演的作品怎么会不好看呢?

    一旁那人却说:“不好看。”

    时四满有些意外地望向了他,对方的眼珠微晃,眼中带着止不住的厌恶。

    “不过那地方很美。”纪竹玉回过神来,冲他笑笑,“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行,到时候和你一块。”

    虽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时四满心里清楚,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的。

    车子一路上颠簸,司机似乎是个新人,明明是市中心却左拐右绕,好一番功夫才到地方。

    私人影院藏在商场旁边的小道边,虽不是说最中心,但也实在夺目。耀眼的炫蓝色灯光不断闪烁,却只印着两个“重影”字。

    纪竹玉拉开房门,厚重的香水味袭来,随后便有一人在一旁笑道:“先生,有预约吗?”

    时四满看了眼妆容完善,脸上挂着笑的店员。显然这地方与普通的私人影院不同,他虽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但也知道市中心的地段绝对难得。

    纪竹玉径直向前走去:“我是会员。”

    “麻烦您报一下会员号。”

    纪竹玉像是经常来这,三两步走到了前台,甚至把那店员甩到了后面。

    “萍姐,她是新来的吧。”他冲前台那人说道。

    那人转过身去,见到对方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惊喜。她垂下眼来,笑起来的眼尾泛起鱼纹,但并不显老倒是给整个人附上了一层名为亲切的柔光。

    “哟,纪大少爷来了?”她的目光在纪竹玉脸上稍作停顿,随后移向了时四满,“还带朋友了。”

    闫萍的目光停留了许久,她带着些许好奇地打量着他。

    时四满与对方对视一眼便低下了头去,对方也收去了目光。

    “来了也不知道早说,现在只有一间空房了。”她悠悠地看向了纪竹玉。

    纪竹玉拿起了摆在前台的糖,撕开糖纸随后便开口说道:“这不正好吗?”

    闫萍的姗姗摇摇头,她的笑意越发深刻,甚至有些耐人寻味:“行,那你去吧。”

    她走向前去,打开了前台的柜子给两人递去了房卡。

    纪竹玉嘴里的糖还未融化殆尽,许是因为是柠檬味的缘故,他说得有些不太清晰:“谢谢萍姐。”

    说罢,一旁便有人带着两人走去。

    走廊铺着一层手工的花纹地毯,房间在最里面,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

    纪竹玉开房门的手忽然顿住,转头问道:“你饿不饿,用不用拿点吃的?”

    两人刚吃完午饭,这不过只是句废话但也打破了这份宁静。

    “不用。”

    对方推开了房门,粉红的灯光沿着门缝爬出。纪竹玉停在门口的身影顿住,凝滞一般不说话。

    时四满向前几步,顺着对方的目光向房间内望去。

    靠,难怪那人笑得那样不怀好意。

    这他妈是情侣房间。

    不知是从哪来的粉色灯光迷蒙蒙地罩着房间,圆床摆在中央面前则是块巨大的屏幕。周围充斥着各色的蜡烛香薰,以及各样的希腊油画。

    纪竹玉早在心中骂妈了,他来过这里这么多次,也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房间。

    时四满看到对方向他投来的目光,一时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

    对方问道:“还看吗?”

    他的目光不断地在这房间中穿梭摩挲。

    绕了这么一大圈总没有不看的道理吧,但要是看未免有些太尴尬了些。时四满有些无措,脑子中的经搭坏,他想看呗,反正清清白白:“看。”

    纪竹玉也像是想通,躺一下扑到了床上:“你别说,这床还真软。”

    听到这话,时四满也躺到了床上,床的柔软似乎将他笼罩,迫使着人不由得觉得惬意。

    “不愧是情侣房间。”时四满笑笑。

    纪竹玉爬到旁边,拿着遥控器挑着要看的电影。

    《误趟》的海报展示在眼前清晰,巨大的字体在海拔的中心,类似于流沙的字体后面却是赤红的一片。背景定格的是电影最后一帧的画面——一个背影。

    龙标出现在画面中,便随着那熟悉的开场音,电影开始了。

    电影的开头定格在了一个背影上,黑白的画面将脊背衬得越发单薄。随着镜头的拉近,那背影被阳光虚化。随后电影的主角李已舟便出现在了镜头中。

    饰演李已舟的角色早已成为了当今的影帝,但参演这部作品的时候他不过是个18岁的毛头小子,连个工作都找不到。

    李已舟只带着一个麻袋,他拖着那别扭的身躯向前走去。这是个长镜头,落上无话除了周遭的杂音便再无其他。视角不断跟随,最后在定格到了他停在舞蹈教室门口的身影。

    灰蒙的天与那醒目的红色招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形之中又将两者分割开来。

    李己舟,一个从神坛跌落的普通人。

    原因无他,只因自己的固执。

    画面定格在他推开门的时候,由外到内,舞厅的灯光将昏暗的街道照亮,却唯独拉下了李己舟。

    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传来:“没瞧着外头的字吗?今个儿不开张。”

    “没瞧见。”李己舟向内迈去。

    店内坐着一个女子,头发被撩到一侧,镜头只给到了脸的特写。对方微眨了下眼,看着李己舟抽了口烟,随着那白烟缓缓吐出,沿着那光飘到了房顶上。

    李已舟就在一旁站着,画面中他站在最旁边的一侧,主导画面的是那飘散的烟。

    “没瞧见啊。”她停顿了下:“小伙子,姐姐我不是医生,治不了你眼睛。”

    那女人掀起眼皮,看向李已舟的目光微顿,转过身去等着他离开。

    “我不走。”

    时四满真看得沉浸,身边却传来纪竹玉不耐烦的声音:“真够无聊的。”

    这话说得其实不错,相对于平常电影上来就给到的冲突,这部的剧情似乎有些平淡,但胜在画面唯美,是典型的文艺片。也因此拿过了不少艺术奖项。

    他察觉出对方的不悦,试探道:“怎么了?”

    “拍这电影的人是个傻逼。”纪竹玉骂道。

    时四满有些搞不懂对方,明明是这人主动提出看电影的,但现在又是这人弄情绪的。

    “那换一部?”

    “不用,你不是想看吗。”对方没再继续说话了,目光投向了前面的屏幕。

    电影已经跳到李己舟出门的画面了,他被赶出了舞蹈厅,此刻抱着行李蹲在了一旁。

    电影给到了种种回忆,画面闪过,与先前的冷色截然不同。

    李己舟,出生在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母亲是著名钢琴家,父亲则是音乐制片人。原是要踏上音乐之路的他却选择追求演员梦,不出所料这一路并不顺利。

    烈阳之下,他的脸上染上不屈的戾气,光打在他身上,吵闹却在耳边不断回荡。

    “李已舟,他他妈走了就别回来。”父亲严厉的声音穿透整个院子,却在他转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己舟走了,一个人去了别的城市。去了横店当龙套,跑了全世界,跑了各个地方但都没混出个名头来。钱被花光了,本是要去杭城的车票买错,误打误撞地去了甘肃。

    到这儿的他算是什么也没了,没人脉,没钱,除了这个人什么也没。看可以说离了父母的他什么都不是了。

    他不知怎的绕到了这巷子,本想在舞厅跳舞挣点钱却被赶了出来。他也不知怎么办了。

    李己舟盯着手机愣了神,画面俯拍,手机中的内容呈现。黑名单里赫然留着两个名字,正是他父母。

    他确实做到了,六年里他从没回过家,甚至没回过京都。

    这里的争议很大,同时分析有很多。有人说他后悔了,也有人说他一直坚定。

    “你说他后悔了吗?”时四满打断了这沉浸的观感,置身于外讨论着剧情。

    纪竹玉回答得干脆:“没。”

    对方似乎早就知道答案,此刻看向屏幕的眼睛微亮。

    “他要是后悔我看不起他。”他冲时四满一笑,扬起的眉毛盖过了压抑的气氛。

    原先因电影带来的压抑场景散去,但伴随着的却是周围更为清晰的暧昧氛围。两人都笑了,笑出来了声来,房间中充斥着笑意与那意气。

    现实题材的压迫荡然无存,算是彻底被打断,两人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看完了后半部分。

    在这之后,本以为这演员梦算是彻底飘到天边无望了,却不料李己舟意外遇到了在这拍戏的剧组。一个小剧组,一个几乎没有资金的剧组,一个没有演员的剧组。他当了主演,没有片酬。

    电影中给到了很多拍摄的镜头,除了来往的路人只有一人在演,只有李已舟在演,其余再无其他。

    是场独角戏,演员只有他一人,导演也是。

    他人生第一部电影是由他自己拍的。

    电影的最后揭露了真相,原是那剧组最后并没用他,李己舟便自娱自乐了起来。

    最后的一个镜头依旧是长镜头,画面的开始是一个站在火车站的背影。

    吵闹与拥挤充斥着周围,人群被虚化,镜头跟着李己舟过了安检,一路来到火车上。

    李己舟看向了窗外,后又闭上了眼,镜头定格在了紧握在手中的车票。起点站的文字清晰可见,而终点站的字却被虚化,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影片彻底结束,后面的致谢部分所用的却都是京都的夜景,与那黑白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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