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泽捡着拨浪鼓玩,看两边只有指尖大小的鼓槌在水中缓缓漂荡。
他趴在夜明珠旁,借着微光看清拨浪鼓上面的两个小人儿,指尖轻轻摩挲上面某人的脸,忍不住笑出声。
从前宋戬和他常常到岸上去,服下长老给的药丸可短暂化成人形。姐弟俩在人间闲游,有时遇上俗世佳节不免要多停留几日,每回都让母亲父亲担心许久。
那时长街上人群涌动,各家张灯结彩,街边小摊上摆满各式糖果点心,还有小孩儿嚷嚷着要买的机巧玩具,拨浪鼓偏偏是里面最不起眼的一样。
虞泽冷哼一声,手里仍旧把玩不停。
霍然,虞泽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他迅速反应过来,收好拨浪鼓抄起身边一把长剑,游到洞口旁等待。
石门忽地打开,一道光从外面照进来,紧接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虞泽面前。
他屏息凝神,又不敢冲上去和他们一决生死,只等二人远离自己,虞泽看准时机从洞口溜出去。
渊长老率先感知到身后水流搅动,甫一转身恰好看见虞泽的尾巴尖。
“追!”
二人持剑跟上,不出一里就看到虞泽身影。他回头见是渊长老及其子,心中虽有怒意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得加快速度摆脱二人的追击。
银白蛟人射出一箭正中虞泽肩膀,他没忍住闷哼一声,垂头看向箭头上的血液被水冲走,冷寒穿透他的身体,那股凉意直达心底。
他的速度慢下来,听到身后渊长老的冷笑,他终于认命停下。
利刃划过海水,虞泽迅速转身抽剑挡住渊的攻击,余光瞥见银白蛟人欲从一侧偷袭,他当即挥剑挡回渊的大刀用力劈向银白蛟人。
他素日就不喜练武,每回有课业都是能躲则躲,如今倒是让自己尝到了苦头。
虞泽心中后悔万分,身上又负伤,接不住几招手中的剑就被二人一掌拍开,紧接着又是一剑刺穿他的腹部,握着剑的手骤然失去力气。
像是看到什么可笑的东西,渊长老冷笑一声:“想不到首领的弟弟还贪恋这等卑贱之物!”
他也没想到,自己还把拨浪鼓也带出来了。
渊长老弃刀不用,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窒息感直冲脑门。
至于银白蛟人要做什么,他再没有力气去管,双手只顾推开渊长老的桎梏,用力的同时感觉肩膀好像一只漏水的破碗,连带着那条手臂也没了知觉。
游鱼早被他们闹出来的动静惊走,他只看到蓝色琉璃一般的水面晃悠一束束刺眼的光。
耳畔是渊长老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们姐弟俩毁我大事,还有你们找来的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事已至此,老夫临死前当然要带走你。”
虞泽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具抽离灵魂的空壳,就像他常见到的蒲鱼。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我来了。”
也许她说的是这三个字,也许说了一大段话,或许闭口不言,总之他认为陶景一定说了什么,最好是那三个字。
没有刀剑相撞的声音,只有两人震惊大喊之余接连响起两道闷哼声。
虞泽勉强睁开眼,陶景的脸近在咫尺,那双充满担忧的双眼深深凝视着自己。他放下心来,又闭上眼,感受痛苦蚕食自己的身体。
嘴唇似乎触碰到什么,紧接着滑进来一件温软的物件,甜甜的,在嘴里停留许久,最后化作一缕琼浆流入胃里。
他想到从外族商人那听来的故事,不止化成泡影的那一个:落水的公子得到蛟人轻吻,渡给他一缕又一缕生机,醒后不见蛟人踪迹,只有口口相传的虚无的神话。公子穷尽一生追寻蛟人的身影,最后……最后找到了蛟人,与她私定终身。
只不过落水的明明是陶景,被救的却是他这条蛟人。
这倒是其次,只当是出了点差错。
虞泽暗自窃喜:他才不会私定终身,姐姐自然会答应他与那人结成良缘,比那公子不知好了多少。
心里带着千万思绪更消磨精力,虞泽再也撑不住,陷入黑暗前他看到的是陶景,醒来时看到的也是陶景。
她手中拿着一封卷轴,旁边几只小蚌精在打盹。
“你醒了?”
还活着,还活着!
几乎要哭出来。
虞泽一翻身,牵动肩上与腹部的伤口,痛得他嘶嘶叫几声。
看他眼眶红红可怜巴巴的模样,陶景心脏漏了一拍,立即收回视线,故作淡定翻看手中的卷轴,波澜不惊道:“宋戬忙着处理蛟人还有庆典的事,午后才能得空,所以嘱咐我守着你。”
真是奇怪,他的修为有所突破,怎么还是不能控制住自己?
陶景轻咳一声:“今日要办一场庆典,没想到你刚好醒过来了,也没错过。”
虞泽哽咽点头。
地上响起“叮叮”几声,陶景狐疑低头,见床边忽然出现几粒白点。
虞泽没得到她的回应,转头却见陶景盯着床下,他跟着陶景的视线看过去,见到那几颗不规则的珍珠时也一起怔住。
打盹的蚌精早醒过来,见虞泽面露疑惑,又知晓陶景的身份,便向二人解释,生活在此处的蛟人与人间传言不同,包括蛟人泣珠,新任首领即位后,亲缘流下的不再是普通的眼泪,而是蕴含灵力的珍珠。
趴在陶景肩上的蚌精捧出几颗珍珠,陶景比较一番,前者确实蕴含磅礴灵力。
陶景向他征询:“我用一件中阶灵器换这几颗珍珠,你答应吗?”
虞泽一时语塞,看她十分认真的模样也只好点头答应。
不知陶景换的是什么灵器,他只吩咐几只蚌精收到偏殿柜子里,又问她:“你要这个做什么?”
“头一回见这样的珍珠,所以想收藏起来。”
他随意点头,视线不由从她的眼睛移到唇上。
想到昏迷前的场景,他脸一红。
“对了,我晕过去之前,”虞泽不时看向陶景的眼睛,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移开目光,余光留意陶景的神情。
“我……”
虞泽目光炯炯,期待她说出那几个字,藏在身后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给你喂了药。”
“没、没了?!”
陶景摇头:“没了。”
仿佛一道闪电劈中头顶,虞泽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只呆呆看着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陶景收起卷轴,狐疑问道:“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虞泽赌气似的躺回去蒙住脑袋,整条鱼蜷缩成一团。他脸上滚烫似岩浆,心里又恼又气又羞又愧,在床上滚了又滚,把旁边几只蚌精逗得咯咯直笑。
一只蚌精从外头进来,先向床上的团子行礼,心里清楚这位不是明事理的立即转身向陶景,等她抬头时再开口:“首领已得知消息,她让我传话,琐事缠身午后也不来了,等到了时辰,烦请贵客前往正殿受礼。”
陶景点头示意,蚌精又看一眼床上鼓动的团子,叹气退下。
“待会儿一同去吧。”
虞泽钻出一只脑袋,疑惑问道:“去什么?”
陶景拿卷轴敲他脑袋,几只蚌精立即蹦跳上前说明情况。
得知是庆典,虞泽眼底一片失望,陶景觉得奇怪便问道:“你不喜欢?”
虞泽伸手扯床幔上的坠子玩,漫不经心接话:“每年都去,无聊死了,还不如到岸上去玩呢。”
床幔随虞泽的动作掀开又放下,他的脸模糊又清晰,只有蓝色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清澈灵动。
的确是稀世珍宝。
他捡些有趣的事说给她听,倘若遇到些不懂的东西,陶景则会耐心解释给他听。
小蚌精们还不会化形,要去岸上至少还得几十年,它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等他说累了,陶景才开口:“今日我就要离开了。”
蚌精们惊呼一声。
虞泽嘴角微张,眼神也凝固住,他讪笑两声:“今日吗?会不会太早了,不如在这里多待几天,我可以带你去……”
陶景摇头,缓缓答道:“已经耽搁许久,门派试炼也快结束了,我自然应该早些回去,免得师尊担心。”
虞泽胡乱应几句,又随意扯些没用的将这事盖住,整条鱼都蔫蔫的,一直到晚宴开始也打不起精神来。
巨螺被吹响,声音传遍整个水底,连带水面也跟着晃动几下,波浪拍打在水鸟身上,成功击落几只倒霉的浸到水里。水族有自己特制的乐器,在水中也能奏响别样的曲子。况且此地不受束缚,大可演出飞仙之舞。
小蚌精领着陶景虞泽前往正殿,一路上都能听见化形的没化形鱼虾们嬉笑不停,好几只直接撞到虞泽身上,与他拌几句嘴又嬉皮笑脸离开。
这倒是与人间不同。
只有陶景,水族从未见过这人,况且她一向不苟言笑,总给人一种清冷疏离的感觉,大多见了也稍显安分些。
陶景倒不觉得有什么,只在虞泽身后不远处跟着。
小蚌精们或趴在她肩上或脑袋上,向她询问人间的事,偶尔也被她的简单幽默的话逗得咯咯笑,一不小心就从她身上滚下去。
殿前有一位化形的老龟,见二人来了便笑着领人进去。
最初来这里是为了解救宋戬,陶景来不及仔细欣赏,今日倒是得空可慢慢品鉴一番。
宫殿全身由琉璃打造,上至首领下至普通水族都十分珍惜,即便有谁和谁闹了矛盾也会离得远远的再开始打架。
前些日子因长老封锁,殿内才不见有水族游玩。自祭祀那日起宫殿再度开放,今日又正逢盛宴,自然又热闹许多。
宋戬坐在正前方王座上,见陶景来了笑容更甚,虞泽凑到她面前,不满道:“我明明在她前面,你怎么不先和我说话?”
姐弟俩自然拌一会儿嘴,陶景先行落座,看二人气氛如秦家姐妹,她倒觉得有几分怅然若失。
不知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眼波流转,陶景看到宋戬身下巨大的灰色王座,觉得它看着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只好暂时收起这个念头。
虞泽自然而然坐到陶景身旁。
等众鱼都到齐了,由老龟宣布晚宴开始。宋戬先向诸位介绍陶景,当众赠与她一枚玉牒,凭此可随意出入水族领地。接着是渊、霄、溶三位新长老,他们简单露个面再说几句话也都在宋戬身边依次坐下。
水族宴会与人间的不同,鱼虾蟹鳌各有本家的舞乐,陶景觉得十分新奇,早就沉浸其中。
虞泽看过许多遍,不免觉得有些乏味,但见陶景兴致不错的样子,他也起了兴头在一旁讲解,陶景不时应一声或点评几句。
眼见时辰将至,虞泽困意也上来了,此刻正打着哈欠。
陶景与宋戬对视一眼,借口离席,此后再不见她身影。
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谁会在意席间少了一个人。
陶景一人回到遗迹,等到岸上才知为何蛟族宝座看着如此眼熟。
她拨开墙上的藤蔓,得意看到全貌,原来当时她以为的普通石板是从前的王座,只是废弃许久再无人来,早被藤蔓覆盖住。
两座矮墙其实是王座的扶手,陶景又丈量一遍,的确只有宋戬那样庞大且强健的身体才能完美契合这宝座。
至于虞泽,陶景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他都能在上面打滚了。
“你要走了?”
陶景回头,见虞泽冒出半个头来。
“你怎么来了?”陶景转身蹲下,虞泽立即游到她面前来,她答道,“此次前来相助是掌门的吩咐,既然事情已了,我自然该回去。”
“你……”看她眼中坚定,虞泽的声音跟着心一起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垂头看向虞泽,阳光照在他头顶,清晰见到他睫翼轻颤,柔柔光影在眼下跳动,鱼鳍耷拉在头两侧,连尾巴都跟着沮丧起来。
虞泽撇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
看起来十分委屈。
陶景眼底滑过笑意,嗓音轻缓:“这玉笛就送你吧,算作相识之礼。”
玉笛横在她手中,墨色流苏跟着她的动作轻晃几下。
虞泽闻言抬头,脸上似有不满,低声嘀咕:“这算什么。”
手倒是先一步接过玉笛,轻轻拨弄末端的流苏。
“你不喜欢?”
虞泽轻哼一声,水下的尾巴轻轻摇摆。许久,他抬头望着陶景,见她眼底一片清明,与周身光芒融为一体。
他嘴唇翕张,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此别过,有缘再见。小鱼。”
虞泽朝她伸出手,指尖摸到一缕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