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

    山间忽然亮起一道光,紧接着陶景现身在法阵中央。

    此时天还未暗下去,只在山间看得灰朦朦的天空被风雨搅得一塌糊涂。

    离她最远的掌门睁开眼,笑道:“比我预想的要早。”

    凌婋坐在边上啃果子,手里捧着一本古籍,见陶景出现在面前,顿了许久才笑着看向身边的长老,道:“接班的有了,快些晋升我为长老吧。”

    长老狠狠敲一下她的脑袋,冷哼一声道:“你姑且再多等几年吧。”

    陶景蹲下身递给诸葛书卷轴,一阵大风吹来,诸葛书抱着卷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凌婋迅速拎起诸葛书放到怀里。

    风中蕴含浓厚的灵力,陶景默默开启一道结界避风。

    掌门见她如此便解释,这一场狂风暴雨正是为了磨练弟子耐性设下的,早在她离开试炼场后一日开始,磨了十日也该停一停了。

    陶景了然,解开结界,任由乱风吹散她束起的长发。

    “可有受伤?”凌婋抱着诸葛书走到陶景面前,递给她一只瓷瓶与几卷纱布,“里面有伤药。”

    陶景一一收下,先向凌婋道过谢,再同掌门与长老们讲述这几日的经历。她谨遵掌门吩咐,一件灵器都不曾拿出来,事先也换下了玉清派的装束,即便有心人想趁机报复也不知要找谁。

    凌婋又与她闲聊片刻,二人相谈甚欢,末了凌婋约定试炼结束后要去找陶景练练剑法。

    陶景手腕上的红线指向西南方,一片狼藉。

    天色被风雨抹得阴晦深沉,风暴始终不停,哪里是掌门说的要停一停的样子?冷风如一头发疯的野兽横冲直撞,在山间某处找到新的目标,从洞口猛烈灌进来,边缘的野草也跟着连根拔起,像是天也要塌下来。

    沈濯紧紧贴在石壁上,拔剑挡在身前,集中注意力看着洞口外扭曲不停的黑影,脸上冷汗直流。

    他微微一瞥肩上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与品蓝色的碎布混在一起。洞外呼啸声不断,他分不清究竟是活物的嘶吼还是死物的狂嚎。

    早就听说这回试炼难度会根据参与试炼的弟子中修为最高的而定,沈濯虽早有准备,心中猜测依照陶景的实力这回必定要吃不少苦头,但没想到……她那么强!

    但这也怪不到她头上去,如果自己平日修炼更用功,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数片枯黄的落叶被卷进洞中,野兽的低吼也越来越清晰。少顷,外面闪过一道亮光,洞内的沈濯也被刺得睁不开眼,紧接着兽鸣静下来,连带着风声也渐渐停歇。

    再睁开眼时一个人闯进他的视野里,她眸中讶异只出现一瞬,旋即被了然取代,踱步入内。

    沈濯微微眯起眼打量陶景,她岿然不动,一张符纸轻飘飘回到她手中,怀里还抱着一捆……柴、柴火?

    沈濯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正色道:“怎么是你?”

    “既是门派试炼,如何不能是我。”

    沈濯抿唇,本并不想理她,但还是依礼数问她一句:“你怎么在这?”

    陶景腾出一只手向他展示药材,答道:“采药。”

    “采药?”

    “采药。”

    身为丹修弟子,自然该做一些丹修弟子该做的事。

    “……”沈濯咬牙,冷哼一声别开头。

    陶景只看到他脸颊微微鼓起,大概是生气了,复又解释:“我在附近感知到此处有灵体,所以进来看看情况。”

    只是没想到在里面的会是他。

    沈濯头一回听陶景说这么长一句话,冷脸应一声。

    “咣当”几声,柴火落地。

    陶景朝他走近几步,没想到沈濯反应这么大,迅速抬剑指向自己,恶狠狠道:“喂,你做什么?”

    陶景方才在外面就感知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驱散围在洞口的恶鬼,进来时血腥味愈发浓烈。

    他身上有伤,拿着剑的那只手轻微颤抖,而他本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点。看他脸色苍白,但还是强撑出镇定的模样,陶景不免想到了虞泽,不过前者多少有点实力在身上,后者嘛,完全不用担心。

    世家养出来的精致与虞泽偷懒偷出来的还是有些许的差别。

    虞泽那张妖艳的脸自然而然出现在她脑海里,这样想着也就忘了停下脚步,等思绪回笼时她才惊觉胸口处多了一个尖锐的物品。

    沈濯警惕看着陶景,右手架剑抵住她的心口。

    陶景垂眸,见剑尖刺破自己衣襟,抬眸见沈濯那双金瞳不住闪烁,心里起了逗弄他的意思,上下打量他一番,本该在脸上的表情全都移到眼中,她漠然开口:“你说呢。”

    “你!”

    沈濯瞳孔微缩,他还要动手,陶景双指扣住剑身,稍微转动手腕长剑即从他手中脱落,接着一道银光划空而过,铮铮几声后躺在对面地上。

    陶景向他逼近,沈濯手无寸铁只能徒手出招,招招都被她化解。眼见陶景就要到自己面前,他猛地闭上眼。

    只听哗啦几声绸缎碎裂,冷风先打在肩上,紧接着蔓延整个上半身,寒意迅速袭来,刺激得他忍不住打冷颤。

    沈濯睁开眼,脚下落了一地碎布,而陶景手中还握着几片布料,他立即捂住上半身骇然失色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陶景看他身上伤口附近漆黑鳞片蔓延,勉强止住血,黑气缭绕的地方血液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溢。

    是死气。

    看沈濯伤势不断加重,陶景找出先前凌婋给她的伤药与纱布,答道:“帮你上药。”

    “不用!”沈濯看到她眼底的笑意,自然认为是她看到自己狼狈模样时的戏谑,面上强装镇定,“……不用!”

    “你身上染了死气,倘若一个时辰内不处理,”她抬眸向他,“一身修为都会作废。”

    沈濯眼底写满惊恐,犹豫再三也只是从她手里抢过药瓶纱布,干巴巴开口:“我自己来。”

    真好骗。

    不过片刻,他又将纱布交还给陶景,声音又轻又低:“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陶景早知道会这样,静静等他展开双臂将自己完完整整展露出来,在伤口撒上药粉后她才开口:“我骗你的。”

    “什么?”

    “不会废了修为,方才,我是骗你的。”

    沈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看陶景坦然收回药瓶手中早早换上一卷纱布,胸腔里酝酿的一股气也没处发泄,闷闷答道:“我不介意。”

    陶景轻哼一声,替他包扎伤口。

    “抬手。”

    “好。”

    “转过身去。”

    “嗯。”

    沈濯一一照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旁人手中,所以十分乖巧。

    明明只是包扎伤口,她手心的薄茧在身上游走的感觉那样清晰,就像、就像……

    沈濯止不住微微颤抖。

    动作间陶景听到轻微的铃声,她抬头,见沈濯右耳上挂着一枚精致的坠子,没忍住多看一眼,偏偏这一眼恰好被沈濯捕捉到,但陶景在替他处理伤口,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只得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坠子通体漆黑如墨,只中间一点金色,如他先前因愤怒和屈辱而熠熠发亮的双眼,此刻却深深凝视着陶景。

    眉头早已舒展,甚至浮现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温柔缱绻。

    现在的陶景让他觉得十分陌生,不像记忆中的样子,至少不应该是眼前的模样。

    夜深露重,空气湿润阴冷,沈濯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悄悄看一眼陶景,见她忙着清理指尖的血迹,没有看向自己,沈濯稍稍松口气,又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紧张慌乱。

    陶景捡几根大木头放到沈濯身边,召符纸取一团火焰,柴火很快烧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她一句话都没说。

    沈濯愣住,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很快涌上双眼,他深吸一口气,不让她察觉到自己别样的情绪。

    柔柔火光照在少年裹着纱布的结实的胸膛上,驱散周围寒气,暖意一上来他也有了点精神,看陶景坐在旁边对着火光编织一条红绳。

    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那条红绳会出现在谁的手腕上。

    暖意慢慢转变为灼热。

    沈濯不由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极少向他流露出半点真挚情意。

    一家人冷漠如冰,像四个陌生人同住一间屋子里,再由冷淡的气氛划分出四个互不干扰的区域。

    想象中的应有的欢乐就这样锁在记忆的柜子里,等待某人为他重启。

    这个人,最好、一定、千万不要是陶景。

    “我一定很丢脸吧。”

    入门第一日就在众目睽睽下被打趴在地,对手甚至是一名不修武道的丹修弟子。

    “不会。”陶景勾动几块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些,“不必过于勉强。”

    他一时哽住,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她抢了先:“不必因那一件小事就否定数年来的心血。我向来不会夸人,师傅也不会夸我。师傅告诉我,天才一词最好不要同时出现,要么是口中,要么是世间,要么是幻想中,要么是现实中。所以,不必因旁人的话强求自己。”

    沈濯看向陶景,见她眸底映出融融火光,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暖和许多。

    眼泪被蒸出来。

    许久,陶景听到低低哽咽声,抬头见沈濯正背对着自己,肩膀一耸一耸,白皙的脊背跟着起伏,才包好的纱布又被鲜血染红。

    说不清是篝火的苦劳还是她的功劳。

    见他不语,陶景又想活跃气氛,于是问道:“为何只你一人?”

    沈濯抿唇,脸色十分难看,显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陶景挑眉,也不再多说。

    洞内的寂静再次由火焰打破。

    “你睡吧,我守夜,保你一夜无恙。”看来是无话可说,陶景往里添几块木头,“明日就走。”

    他含糊“唔”一声闭上眼,耳边响起古朴浓郁的埙声。

    沈濯睡着后声音也从未停歇,就像吹了一整夜,直到几声空灵的啼鸣响起,他微微睁开眼,阳光已经照亮整个洞穴,金色的落叶齐齐堆放在洞口,在金色的陶景身前。

    停在埙上的一只小鸟振翅飞走,陶景停下动作,抛给他一颗果子。她这闲适的模样,好像连着数日的暴雨从未出现过。

    沈濯缓缓坐起,才发觉身上多了一件厚实的披风,看质地远不如母亲给他准备的,总归不是自己带来的那几件。

    那一定是她给自己披上的。

    “……多谢。”

    “既然你醒了,那我可以走了。”

    沈濯听到这句,不知为何脑子里一团乱麻。

    远远看到她指腹摩挲一条红绳。

    “齐,”他匆忙开口,又像是被这两个字捂住了嘴,好半天才扯出下半段话来,“齐临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得罪那么多人。”

    陶景不解:“他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么记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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