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喊他,像小时候那样叫他小名:“榆钱。”
【我妈在榆树下生的我,我家穷得叮当响,乡里人都叫我榆钱,哥也这么叫吧,听着亲切。】
“榆钱——榆钱,等等我。”
【哥将来是要考大学干大事的人,等我长大了一定来投奔哥,呸,我来孝顺我哥,宥哥就是我亲哥嘞。】
“喂,榆钱!”
【哥,你走了,那我就在村头榆树底下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你还会回来看我的,对吗?】
一颗水珠打在我手臂上,刀子般带了薄薄凉凉的疼。哭什么呢?可泪水争先恐后钻出眼眶,令我开始看不清眼前的路。
终于,彭盎停下了,他慢慢转过了身,脸上挂着熟悉的傻笑。
他说:“哥,你叫我名字。”
“……”我简直气笑了,潦草抹去莫名其妙的眼泪,又气又恼,“榆钱,大晚上吓你哥,你TM有病吧!”
他的声音悄悄沉沉,三分无奈:“不是这个。哥,我叫什么?”
我张了张嘴,一股奇妙的魔力牵绊住了我的犹豫,仿若蛊惑般令我开口:“彭盎。”
“彭盎,不要玩了,我们快回去。”我向前走了几步,眼看要够着他了,眼前却蓦地一黑,踉跄扑倒。
幸好不是脸着地的姿势,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接住我,少年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贴近我耳侧,有些哽咽。
“抱歉啊哥,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了。”
这是我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同时,也是我和彭盎这小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什么傻话呢。
我模模糊糊地在心里接嘴,随即漫天黑暗兜头砸下来,陷入无尽深夜。
*
我在一阵哭嚷声和白光乍片中醒来。
甫一睁眼,我便被人死死搂进怀里,抬头看去,竟然是我离异后远在上海工作的母亲。
母亲迢迢千里地赶来,衣服上还沾着灰尘。此刻她双眼红肿,眼带泪光,哭得连话都组织不全了。
我惊讶万分。
仔细一看周围环境,惊觉自己正躺在乡下阿爷家的木床板上,房梁上结满蛛网。不过……
我忍不住出声询问:“唔,彭盎呢?”
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粝得可怕,咽喉好似撕扯般疼痛。
“死了。”阿婆端着陶碗神不知鬼不觉走到我跟前,蹙缩着核桃样的皱纹,显出悲天悯人的模样。
“你们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死了,哮喘发作呕了一屋子脏血,他家里人早就走得走散得散,没人拉扯他,也没人听见他的求救。”
“昨早上才被人发现他冷硬发紫的尸体蜷曲地板上——来,把药吃了。”
死了?死了!
我心里一个咯噔,手脚发凉,机械地张嘴吞下递到嘴边的药匙,苦涩的液体难以下咽。
好半晌,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怎么会这样……”
母亲告诉我,我自从那晚回来便高烧不退,她接到消息连夜赶过来,而我却是一连昏迷了整整两天一夜。
但好在我终于苏醒过来,老天保佑。
我眼前一盲,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敢回想那晚的战栗和诡异。
我惘惘然地抬起失焦的视线望向窗外,天是浓墨重彩的阴沉,乌鸦挫身怪叫着飞过穹顶,万物寥落。
我的心也一同一沉再沉。
那个我恹恹活着的下午,母亲紧急决定,要立马带我离开这片充满灰色阴影的不详之地。
我苍白着脸和母亲离开了这里,告别了阿爷阿婆,未曾拜理榆钱的丧葬孤坟,倒像是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匆匆离去,永不复踏足。
可我知道,榆钱并未死去,那小子一定还在痴痴等我回去。
不然我怎么一闭眼,就看见他少年意气的脸庞,咧嘴向我展露他那独有的、傻不拉叽的笑容呢。
真的,榆树底下,我听见,他还在呼喊我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