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柴房里新关进了两个人。
先来一步的禁闭常客倚坐墙边,被开门声惊动了眼帘,只见两个人影被推搡进来,清脆的落锁声随即在他们身后响起。
这两人一个锦袍凌乱面色慌张,一个麻布短衣溅着油渍神情凝重。一看便明白,一个是青楼伎倌,一个是厨房仆婢。
他无心探问旁人的经历,又合上了眼。
与此同时,对面两人也立即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仆婢立在门边没有擅动,冷眼瞧着屋中情形,不知在思索什么。
另一边的玉面男子却收起慌乱的表情走近几步,他提了提踉跄进门时滑落的外衫,尽管端正了衣着,举止间仍掩不住平日里的轻佻。他一看见墙边那个颓靡的红衣男人,便生了好奇之心,揖道:“想必这位便是阁中头牌离灼兄,久闻锦鲤公子盛名,不想今日在此有幸得见,小弟宋皙有礼。”
离灼却毫不理会,这次连眼皮都没动。宋皙在他这碰了壁,既不恼怒,也不气馁,转头又跟一旁的婢女攀起话来。
“方才忘了问,你叫什么?那下流胚欲行不轨,幸好偏巧被你看见了。”
他语气亲善,状若感激,但对于目睹了一切经过的临默来说,这怎么看都像是故作姿态,而原由都要从近日厨房失窃说起。
自她被人诓骗卖进这桃宵阁当奴仆,一直在厨房做工,近来时常有菜肴糕点无故消失,一开始以为是闹了耗子,但后来发现有时竟连碗碟也一同不见,过了一段时间又被悄无声息地放了回来,这定然是人为无疑了。
然而厨房里的其他仆役却并不将此事上报,因为此处本是京城中最大的风月场,几乎日日宾客满座,每天的剩菜都能装满两架板车,偶尔少了几盘菜,抓紧补做一份也就是了,出了厨房谁也看不出端倪,何苦捅到上面去白白挨骂。
临默却不以为然,偷菜是小事,但放任不管,难免纵大了那贼的胃口,若是来日丢了什么贵重物什,惊动了阁主和管事们,一查起来发现厨房知情不报,大家都免不了一顿板子。
她暗自想着,直接回禀管事恐怕还是会因为看管不力吃挂落,倘若自己先揪出贼人再送到管事跟前,应当就不至于累及自身了。
因此她这几天守株待兔,也幸亏那小贼并不是什么高手,她刻意盯梢之下,果然找出了作案之人的身份——竟是程管事的妹妹程媚。
这个程媚也是桃宵阁里的杂役,但仗着姐姐程妩的地位整日耍滑躲懒,小偷是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一点也不奇怪。
她当时一边犹豫要不要冒着得罪程管事的风险揭发程媚,一边又不太甘心白白放过小偷,下意识跟了上去,谁知跟到程媚与其姐住的屋子,竟看见她趁着程妩白日里都在账房,屋中无人,便同一男子卿卿我我,举止亲密,眼看着衣裳都解了一半。
而这个男子正是阁中小有名气的伎倌宋皙。
桃宵阁中的死规矩,是绝不许伎倌与下人私通的,眼见这程媚犯下的过错远不止偷盗这么简单,临默顿时心生退意,正要装作不知悄声离去,却见程媚揽着宋皙大放厥词:“等我姐姐顶掉那老干柴做阁主,就让你跟了我,从此恩恩爱爱,再不用做这下贱的营生了。”
宋皙也依恋地回抱住她,道:“我往后便全靠你了。”
闻得这两人不仅犯禁暗中勾结,还敢打阁主的主意,临默明白这浑水自己是万万蹚不得的,连忙飞快远离是非之地,岂料偏偏背时,刚走出没多远,迎面碰上了另一位姓杨的管事。
杨管事见她从程氏姐妹的住处出来,脚步匆匆,形迹颇为可疑,当即喝住她:“不好好干活乱跑什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去了?”
“我……”
临默支吾着,这捉贼莫名变捉奸的事怎么也不好说出来,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脾气火爆的杨管事已没了耐心,蹬她一脚后揪着她往屋门口走去,走到近处便听见里头传来男人的声音。杨管事大喊一声“什么人?”,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两人听到声音已来不及躲藏,一时吓得六神无主,直愣愣地和杨管事打了个照面,临默在杨管事身后一瞧,那宋皙外衣挂在手臂上,显然是慌乱之下没有穿好,程媚的腰带也放在桌上。
这下可真是无从抵赖了。
不料宋皙居然真有说辞,他赶在杨管事发怒前叫道:“杨管事!杨管事救我!这贱人、这贱人她真是胆大包天!她说程管事叫我领月钱,把我骗到这来就要脱我衣裳,你一定要严惩他!”
“你说什么?!”
程媚压根没想到刚还跟她亲亲热热的相好转头就把她给推出来顶罪了,登时大怒,扑过来就要打宋皙,被杨管事踹了回去。她赶紧爬起来,跪下辩解道:“杨管事,你别听他胡说!是他勾引我,我只是一时糊涂才上了他的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可惜杨管事与程管事素日里就有些龃龉,又觉得宋皙所说的情形未必没有可能,她自己是懒得动脑筋分辨是非曲直的,干脆就循着旧例,叫人把程媚拉下去杖责了事。至于宋皙还要留着接客赚钱,必不可能罚得太重,就先关起来等阁主来处置。
而作为疑似人证的临默,就这么被一起打包扔进了柴房。
眼下宋皙主动提起此事,仍然一口咬定是程媚轻薄于他,显然是在暗示临默帮他作伪证。这她要是应下了,那可真就把小心眼的程管事得罪透了,可如果说真话,眼前这位也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这二人不管是谁都能轻易给她苦头吃。
两双小鞋摆在面前,总逃不过要选一双穿上。
——除非她有法子找出第三双鞋来。
思及此,她恭敬地报上了名讳,继而装傻道:“宋公子误会了,奴婢只是路过,什么也没看见,是杨管事发现了蹊跷才闯进门的。”
宋皙可以在杨管事面前撒谎,她当然也可以在宋皙面前推说不知。这样的回答看似中立,既没有同意替宋皙说话,又并非明确拒绝,给他预留了说服自己的余地,只要宋皙想争取到她的证言相助,她就可以借此拖延时间来思索脱身之法。
她的目光已然微微移向了坐在一边的离灼公子。
宋皙上前一步夺回了她的注意力,似乎如她设想中一般要她改口。他语调急切地安抚道:“你是不是怕程妩?别怕、不用怕。程媚挨完打就要被赶出桃宵阁,一定活不成了,今日叫程妩尝了丧亲之痛,下一个就要轮到她自己,再不用怕她了。”
他的口气十分奇怪,好像笃定程妩马上就要完蛋了似的,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大仇得报的神情,甚至嘴角都有些微微抽动,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话说到最后已经不像是对着临默,而是对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人。
临默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只是大概能猜出他与程妩有旧怨,看着他克制不住激动的样子,不由得后退了些许。
他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她的死期就快到了!”
如此直白,如此大胆,如此胜券在握。
临默立刻发现自己原来想错了,宋皙不在乎什么证言,他只是想在扳倒程妩计划的第一步成功后发泄一下心中的郁气,所以他要对人说,说他的恨、他的压抑,不管是对谁,是从未谋面的同行也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下人也罢,总之他一定要说些什么。
可显然他还没有完全疯掉,再怎样也没透露出什么具体的内容,他还记得自己的事没有做完,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但另一个人此刻已经无法再假装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