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何瑜带回来一个小孩儿。
七里城作为一个七八线小城市,物价不高,很适合闲居。
阳光倾洒照进巷子深处,再往里走,是一扇粘贴着已经泛黄了的门神像的门。
巷子后面是一座山,人称七里山,山上有一座老旧的山神庙。
在这里住下的人不过几十人,而且多是上了年纪的。
像何瑜这样的年轻人,很多都跑到了一线城市打工卖命,一辈子数来数去就是为了那几件事拼死拼活。
何瑜在自己眼里活得很逍遥自在,在邻里眼里却是一副不上进的样子。
不过这一切都会因为那个孩子而颠覆。
何瑜推开家门,一个样式简单的二层房,院子不大却种着满满的花草。
小家伙扯扯何瑜的衣角,小脸哭得涨红,边抽泣边说:“哥哥,我……饿了。”
说着还抹了一把眼泪。
“行。”
何瑜拿出一些零食后,转身钻进厨房做饭,又时不时看看小孩的情况。
完全不知道小孩子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何瑜硬是搜索了半个小时,直到小家伙过来用一根手指戳他,喊着哥哥。
“哥哥,我们……一起吃。”
那是一颗水果硬糖,小家伙双手捧着要给他。
糖吃到嘴里了,何瑜才想到小孩子吃糖会不会卡到嗓子,慌忙去扣他的嘴巴:“糖呢,糖呢?”
小家伙被弄得难受,眼眶又开始泛红,急乱挥着双手。
“没吃,没吃……给哥哥吃了。”
何瑜愣了一秒,发现带孩子原来会让人变得敏感又神经。
草莓味道的糖果在嘴里化开,前期是一段淡淡的甜味,到了后面硬质糖果里的糖浆流出,那种感觉甜过头了。
何瑜擦擦他的泪,柔声说:“跟我一起过日子吧。”
小家伙点点头,这个哥哥给了自己吃的,他知道哥哥就不会丢下自己。
那一年,小家伙5岁,名字叫张北望。
*
七里城的八月天,只有夜晚能感受到丝丝凉风,但还是热得出奇。
何瑜家里有一只小黄狗,每天中午它都吐着舌头,趴在屋檐下。
张北望很害怕小黄狗,一看到它,就哇哇大哭,跑去摇醒睡午觉的何瑜。
何瑜一字一句跟他解释说:“它想跟你玩,你不想吗?”
张北望躲到床的里侧,钻进被子里,偷偷看着床下原地打转的小狗。
“我不想跟它玩,想跟哥哥玩。”
何瑜无奈揉着眼睛,还没带这小孩几天,眼下已经青乌一片。
昨晚更是没睡够三小时,小北望不愿意睡客房,半夜咚咚敲房门,边哭边说:“哥哥……有鬼……”
何瑜听见声音,掀起被子就开门,抱着他塞进被窝,连声安抚:“睡吧睡吧……”
这几天不仅要盯着爱哭的小孩,还要去各处办收养,转户口的手续,实在耗费精力,他太累了,就连睡着了都是不经意的,等到醒时一双黑色大眼睛紧盯着自己。
“哥哥,你睡着了。”
何瑜揉了揉他的脑袋,发色柔软偏黄,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遗传。
搂着他的背,才觉得小家伙太瘦,脸上都没什么肉。
“哥没有睡着,刚刚眼皮打架了才会闭眼。”
说着又轻拍他的背,直到小北望慢慢闭上眼,平稳的呼吸与何瑜的动作同频。
这样的一天才算过去。
午日阳光正是毒辣,何瑜给小北望里三层外三层涂了很多遍防晒霜才放他出门。
邻里的老人见到生面孔,还是一个小孩,都会跟何瑜聊上两句,会问是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何瑜压着声音解释:“是朋友的孩子,他有事让我带几天。”偷摸的样子是生怕有一个字传进小北望的耳朵里,不然会又哭又闹说哥哥不要他了。
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一个人住,孤独惯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闹腾的小家伙,喜欢都来不及。
明天去王爷爷家吃饭,后天上刘奶奶家住一晚上。
住在这的两年间何瑜第一次感觉到热闹。
小北望扑过来抱住何瑜的大腿,一副受惊下一秒就要流泪的样子,身后的小狗哈哈吐着舌头。
“哥!小狗咬我了!”
“我看看咬哪了?”小北望颤巍巍地伸出自己的左手。
何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到伤口,只是摸到了一片湿润,他忍不住发笑:“哈哈哈,小狗没有咬你。”
小北望显然不信,求着哥哥再看看自己的手。
“小狗在摇尾巴,它喜欢你。”
小北望看看小狗,又看看哥哥,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何瑜打趣道:“原来北望被说喜欢会害羞。”
*
人与人相处到相熟的程度需要花时间,何瑜与张北望用了一天,而张北望与小黄狗用了两个月。
不仅是因为小黄狗不是人。
被小狗“咬”的那一天晚上,何瑜问过他为什么会害怕小狗。
迷糊犯困的小北望只说:“妈妈被小狗咬过。”
这时何瑜想起了在山林里捡到张北望的那天,瘦小的身躯蜷在石碑前,对着石碑上的照片喊妈妈。
何瑜还以为是同类,到他周身时才否决了这个猜测,他是一个人。
“喂,小孩,你干嘛呢?”
何瑜觉得不管也不是,管了更不是,活了一百多年他最是明白绝不能插手人类的事。
小孩似乎被突然出现的何瑜吓到了,身体一抽一抽地不说话。
何瑜只当他怕生,看见照片上的女人,他俯下身来问道:“你爸爸呢?”
他哭得更大声了,声音回荡在荫绿的山林中。
扰了山上魂灵的清净不说,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个小孩不停哭,那也是一个麻烦,让别人知道了区区一个山神连小孩都对付不了,岂不是有损他山神的名号。
“你……你,先别哭了。”
何瑜捂上他的嘴,声音果然渐渐小了,等松开手时小孩已经不哭了,说的话也能一一答复。
“你叫什么?”
“张,张北望。”
“你爸爸呢?”
“爸,爸……他……”
看出他有再流泪的趋势,何舟瞪了一眼,恶狠狠地冲他吼道:“别哭了!”
做完这些,又不露声色地担心演得太过真吓到小孩。
张北望憋回眼泪,自己紧捂住嘴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一说话一打嗝:“你,吓唬,小孩。”
“什么乌拉乌拉的?”何瑜听不清他的话,实在想笑他捂着嘴巴怎么说话。
“你吓唬小孩!”
这时候他不哭了,脸上,手上,身上都是泥巴,活脱脱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儿。
“好好好,不吓唬你了,你家人呢?”
何瑜选择不说出那两个敏感字眼。
“不要我了……爸爸和新妈妈走了,带着弟弟……”
话断断续续的,但何瑜一下子听明白了。
“走,哥哥带你回家。”
“谢谢。”
小孩牵着何瑜的一根手指,跟着他的步伐,两人穿过山中薄雾,回到七里城的小巷子里。
*
后来何瑜回忆起这件事,问他为什么会跟自己走,张北望回答那么深的山林,何瑜会来带走他,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事。
*
何瑜活了一百二十年,身份证一百年一换,也就是说他现在身份证上的年龄是二十岁,不能够领养孩子。
但这对何瑜来说不是难事,左右不过使用一个障眼法的事。
那天何瑜将张北望托付给隔壁的刘奶奶,乘着公交车去到了城中心。
一整个上午张北望都乐呵呵地躺在刘奶奶编的草席上,边看着动画片边吃何瑜留下的零食。
虽然说这些零食很好吃,但还是不及哥哥做的饭香。
于是他开始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想着想着连动画片,零食都放下,着急忙慌跑出巷子等哥哥。
路过的人有想逗逗小孩的,问他在等谁。
可他心里着急想着哥哥,根本没法分心回答他们,再说了他记得哥哥的话不能跟陌生人说话。
问得多了,他就哼一声,别过脸不跟他们说下一句话的机会。
这是他跟哥哥学的,夜里哥哥不愿意跟他玩打怪兽的游戏时,就是这样扭头不搭理他。
中午刘奶奶喊他回家吃饭,他硬是捂住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说要等哥哥。
刘奶奶劝不动他,就给他搬来一个小板凳,让他趴在上面吃饭。
巷子口有一棵柿子树,张北望就坐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上,等哥哥回家。
一根小树枝,一片叶子,一块泥巴,张北望玩了个遍,哥哥还没回家,期间刘奶奶怕他太热,拄着拐杖给他送两块西瓜。
他会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奶奶。”
现在哥哥教他的,他都用上了,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身躯走近,将他完全罩在阴影之中,张北望抬头看,发现这个人比哥哥还高,还壮,额头的皱纹好似一个“王”字。
“何瑜那小子还没回来?”那人问,“你是谁?”
张北望听着那人竟然称呼哥哥“那小子”,双手一下叠在胸前,也说:“你是谁!”
“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
来人盯着面前这个还没长到自己大腿就气势汹汹地怼自己的小孩,笑声豪放且随意。
“你就是那个捡来的麻烦精?”
“我不是,你是,”张北望搞不懂了这个人说完哥哥又说他的,“不要跟我说话了。”
当有一个可爱小孩在自己面前,大人们本意不是坏的,但好像就喜欢说点他不爱听的话逗逗他。
比如现在这样,那人捏捏他的脸颊,忍笑说道:“你哥还没回来,他是不是不要你了?”
这样百试百灵,结果都会是小孩子气鼓鼓的或者哭哒哒的。
“你骗人……”张北望离他远了几步,其实他心里没那么笃定,毕竟哥哥一上午都没回来。
“谁骗你了,你哥就是不回来了,要不要跟我走?”
张北望没搭理他,看见公交车朝这边开来,他眼睛一亮,喊着哥哥。
何瑜刚从公交车上下来,就有一个身影扑来,他将张北望抱上肩,温热的眼泪啪嗒啪嗒滴进他颈窝。
“怎么哭了?”何瑜轻轻拍背,细声寻问。
“他说哥哥不要我了。”
何瑜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谁,这个地方除了这个人再没第三人没人知道他和张北望的关系了。
“你看,哥哥不是回来了吗?”
“哥哥……”
何瑜抱着张北望回家,身后跟着那个高个子男人,一路上都在做鬼脸给他看,逗他笑。
*
这天晚上,何瑜特意烧了好几个菜,还喝了冰啤酒,他和高个子男人坐在院子里一罐一罐喝。
何瑜安排去张北望睡觉,陪他躺了一会又重回酒桌。
“那小孩管你管得那么严,睡觉还要你陪,你太可怜了。”
何瑜喝了一口酒,笑道:“哈哈,现在是我小孩儿了。”
“搞好了?”
“嗯,以后他就叫何北望。”
“被打了?”何瑜将裤腿卷到膝盖,几道青乌的痕迹很明显,那人伸手碰了碰一处出现血痂的伤口,“他伤得更狠吧。”
何瑜长吁一气而后咧嘴大笑,像是紧绷的弦断了线:“我问他为什么丢下北望不顾,他说管我屁事,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他老婆在场着急拉开我们,之后我报警直接摊牌,他无奈妥协了。”
“哎呀,多好,”何瑜喝了一大口酒,靠着墙抬头望月亮,“你说是吧,虎哥?”
“那你有钱吗?你现在的收入完全是靠附近的居民给你烧纸烧香,勉强够你自己生活,可现在你有了一个小孩,你打算怎么办?”
喝下夏末夜里的冰啤酒,会感觉到大脑一半沉醉,一半又清醒。
今晚的月亮明黄,繁星点缀,可是谁都无法通过今晚的月亮看出明天的天气,明天是好是坏,只有明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