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瑜找到一份酒店里当服务员的工作,一个月三千,赚得不多,但在这个小城里养一个孩子不多不少。
从周一到周日,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这段时间由李虎来照顾何北望。
有时候他很忙,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一两点了,看着小家伙侧躺睡时脸上堆起的软肉,这股自豪感会一点点清扫他的疲惫。
等到何北望六岁时,何瑜给他报名了城里最好的小学。
学校针对住得比较远的孩子,会提供住宿和接送条件,基本上是一周一休。
开学那天,何北望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地坐上小学的校车,特意坐在靠窗的地方,校车开动时,他挥动小手冲窗外喊哥哥我走了。
到了学校,老师领着他们找到自己班级和床铺。
何北望翻开绘画本,一只彩画老虎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只老虎很像李虎叔叔,头上都有一个“王”字。
一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女孩突然跳出来,指着书上的老虎问何北望:“你也喜欢老虎吗?”
“不喜欢,我不喜欢老虎。”
“那你喜欢什么?”
何北望脱口而出:“哥哥,我喜欢我哥哥。”
“哥哥不是小动物,”小女孩夺走画本,翻到下一页,指着上面的动物问,“你喜欢这个吗?”
那是一只橘色小猫,它蹲在湖边,安静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不喜欢……”
何北望不喜欢老虎,也不喜欢小猫,他找不到自己喜欢的动物,像是找不到哥哥一样,扑索掉眼泪。
刚来上学的小朋友都会哭,因为想念或者害怕,在接到学校电话时,何瑜很诧异何北望会因为找不到喜欢的动物哭泣。
何瑜撂下货物,赶过去接何北望回家。
当初将何北望安排进这所学校就花了一些钱,之后的花销陆陆续续压在何舟肩上,于是他找了一个搬货物的工作。
初秋天气仍旧很热,在这一行他搬过货,也搬过砖,几件货十几块砖头扛在肩上,他一走就是八层楼以上。
他哪里都跑,从房区到商业街,利用当服务员的空闲时间他都在搬货,干到肩膀被绳子勒出血,累到想吐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吃什么。
终于他趁接何北望回家的这天歇了一歇。
一个小电动车从城中心开到了城郊的巷子,何北望带着蓝色头盔,坐在后面紧搂着哥哥的腰。
他的小手很不安分,总是摸哥哥的肚皮,他问道:“哥哥肚子硬硬的,是太瘦了吗?”
“你哥超强壮的。”
*
当天晚上,何瑜做了几个何北望爱吃的菜,说是给他办的开学宴,他明天就要回学校上学。
何北望听话点点头,使劲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他今天要做一个不需要哥哥哄睡的乖孩子。
吃完饭,他就着急洗漱刷牙,这些通通都是他自己完成的。
同在饭桌上的李虎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鼻音哼出一声:“怎么我在家的时候跟个少爷一样?”
“还当然是哥哥好了,”何瑜整理好碗筷,背对着李虎坐下说,“帮我贴个膏药呗。”
李虎皱起眉,想骂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说不出来的都在变得苦涩。
在肩膀和腰窝贴了几张膏药后,何瑜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膏药味,苦笑:“今晚不能跟北望一起睡了,要不然他闻到膏药味该担心了。”
“山神的身体可不是这样用的,还没等他长大,你先累垮了。”
何瑜想简单活动肩膀,可是隐隐的痛感让他的手臂停在半空中,他吃痛呼气:“没办法啊,玩了一百多年,人生经历就是一张白纸,别人都不要我的,而且你也别太担心,这样挺赚钱的。”
李虎问:“山神庙呢?”
“现在大家都不相信山神,根本没人来烧香烧钱。”
七里山的草木愈发茂密,竟逐渐掩没建在山顶的山神庙,斑驳褪色的朱红在一片绿意中就这么消失。
两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不喝酒,明天还要送何北望去学校。
*
一个月后,来到七里城的游客人数以一种诡异的趋势增长,大家兴高采烈坐上老旧的公交车一摇一晃地赶到七里山山脚下。
当地迅速成立了旅游部门应对这次爆火,旅游景点更是从民俗文化编到了古朴小镇。
报道记者,打卡博主,登山爱好者……随着越来越多的曝光,这个无人问津的七八线城市有一天会被冠名热门旅游景点。
一张照片的爆火更是将七里城引上热门话题。
那是一张摄影师的随机抓拍,发布在个人账号上,后又经网友转发进而爆火。
照片的氛围刚刚好,阳光照亮巷子,露出的一辆电动车,一个木质小板凳,门口笑着打招呼的奶奶,这些事物都洋溢着温馨怡人的烟火气,照片的主角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穿着薄褂的哥哥牵着背着书包的弟弟走回家,彼此相视,满脸微笑。
网友热评:让我想起了被哥哥追着打的那些年……
再往下翻,何瑜看见一个月前自己发的一条帖子,几张山神庙的照片并配文“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在高速运转的时代,有那么多人会慢下脚步透过一张照片看见山林美色。
山神庙这几天的香火特别旺,连带着何瑜都觉得充实有精力,之前的肩腰疲劳也很快恢复。
他甚至觉得他和何北望的明天会更好。
可是明天会怎么样只有明天知道,下一秒就要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一粒雪花会不会引发巨大雪崩,一颗碎石会不会引发骇人泥石流,一朵浪花会不会引发惊天海啸……
又或者说一个照片会不会引起山崩……
*
周五下午,何瑜站在巷子口来接何北望,才过去一个星期,抱在怀里的感觉就变了,光看他白嫩肉多的小脸就知道学校饭菜不错。
何北望抓着哥哥就是又亲又抱,嘴里叨叨不绝地讲在学校里的生活,怎么跟同学玩得很开心,怎么被老师表扬,怎么获得小红花……
“哥哥,我的朋友可以来我们家玩吗?”
何北望依旧喜欢贴着哥哥的胸膛睡,尤其是感受哥哥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好像一直听见哥哥就会一直在身边。
“当然,你哥做的饭超香的,你朋友也会喜欢的。”
何瑜摸摸他的头发,手指从发隙中穿过,感觉有些长了。
“哥哥你好自恋。”
“你哥做的饭不香——”
一声巨响炸开,何瑜下意识捂紧何北望的耳朵,声音之大,距离之近,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直接震掉在地上碎开,房间里的东西都猛烈摇晃,何瑜的耳朵只剩下嗡声一片。
这样爆炸的巨响是突然的,又是迅速的,火药味慢慢在空气里扩散,味道刺鼻到难以呼吸。
一只橘色小猫轻巧翻窗跳到床上,喵呜喵呜乱叫,爪子撕扯床单。
“打雷了哥哥。”
何瑜告诉何北望安心睡觉,随后跟着小猫跑出门。
留下的何北望害怕躲进衣柜,憋住情绪不让自己哭。
何瑜飞身上山,锁定位置,直接出现在目标后方的山林里,细数对方一共二十多人。
山脚下没有车辆,像这样的人隐迹徒步来这里,半夜行事,不是偷木,就是偷山。
凉夜已深,薄雾渐起,这二十多人脸蒙着黑布,蹲在地上研究炸上来的土质,一脸贪色嬉笑。
“这下可是赚大了!哈哈哈!”
“哥,这山可真有这些石头,那我们不就发了!”
现在出手阻止无疑是往狼嘴里送羊,何瑜料定这些家伙会更贪婪,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要先确保山上生灵的安危。
于是他翻手变出黑色红眼乌鸦一只,放飞到空中。
乌鸦围绕整个山飞旋一圈又一圈,目的就是告诉生灵们危险的消息。
叫声凄厉,长音不绝,为首那人掏出猎枪对着天上的鸟就是一枪,却没打中,嘶哑的声音依旧。
“妈的死乌鸦,真他妈的晦气!”
“听说这山上还有一座庙,哥咱们去拜拜吧。”
为首那人点上一只香烟,火光在暗夜里一明一灭,他说道:“妈的老子还要挣钱呢,别先咒死了。”
一行人转去山顶的山神庙,橘色小猫轻脚跟上,何瑜在半空中俯视这渺小几人,如果是之前,那么他现在就会让他们死去……
大不了一百多年修行统统作废,变成石砾一颗,再等个几百年就又可以变换人形。
但是已经不再是之前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孩在等自己。
说不定何北望现在正躲在衣柜里害怕到哭泣。
碎枝被踩断的声音突然在空气中被无限拉长缩短,刺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先反应过来的那人已将猎枪对准那堆落叶,扣下扳机,子弹射进泥土里,将周围落叶都打碎。
还好躲过一劫的猫咪加速步伐朝山神庙赶去。
“什么都没有哥,兴许是小动物。”
“打死了才知道是小动物,没打死连鬼都有可能。”
二十几人继续前进,没十分钟就到了,山神庙规格很小,供奉的是一座与何瑜七分相似的雕塑,年份久远风雨消蚀,这座神塑的彩漆早已斑驳,露出原本的土色。
到了主场,何瑜虚身站在跪拜的几人前,让他们的香莫名点不着,凉风莫名刮起,庙内摆设莫名歪倒。
“哥真的有鬼!”
“妈的,你叫啥,都是风刮的。”
他说话倒是硬气,可声音还在颤抖。
月光照进庙堂,橘色身影闪身出现,长出指甲的利爪猛然划向为首那人的脸。
“妈的,明天先砸了你这个破庙!”
那人捂脸狂叫,鲜血从指缝流出,留下的那只眼根本没看到“罪魁祸首”。
这批人惶恐离开,未带走设备,何瑜知道他们还会再来。
一只橘色小猫爬上何瑜伸出的手掌,安静给自己舔爪子。
*
何瑜联系了当地林业局并发出一手证据,对方约在相宜饭店见面细谈。
隔天,何瑜赶到相宜饭店,被前台拦住寻问:“请问是何先生吗?”
何瑜点点头,跟着前台小姐来到一间包房。
一推开门,十一个人坐得整齐,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何瑜,往前走两步就是空出的一个椅子,它甚至被静心摆放,只要一坐下就会与每一个人面对面。
他们的表情活像看着一只小羔羊,就好像他是被摆上桌的第一道菜品,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是直接的,贪婪的,玩味的。
他……掉进了陷阱。
“这位是何先生,”坐在主宾位的正是林业局局长,“这位是矿产的魏老板。”
他说到“矿产”是字音特意加重。
即使不靠他强调,何瑜也凭着脸上蒙着的纱布就认出他就是昨晚那群人的老大。
“哎呀,何先生你的投稿我看了之后啊,实在有所感慨……”
局长话不说完,就等着某个心急的人问出那句……
“什么感慨?”魏老板是那个心急的人。
“哈哈,魏老板想知道,你们都想知道,那何先生你愿意给大家分享吗?”
何瑜此刻就像是逃亡到悬崖边,前面是追兵杀手的步步紧逼,后面是万丈深渊不见底的悬崖。
何瑜攥着的手津出汗,连呼吸都遏制般的不畅。
“我要举报你们私通,你们不能炸!”
“你TM找死——”
“哎——魏老板消消气,”局长扶着眼睛,脸皮堆起一层笑,“何先生还有一个弟弟吧……”
*
重回到人群中,何瑜才感觉到活过来了,林业局局长和矿业老板打得一手好牌,赢过了所有人。
何瑜赶回家,发现巷子口围堵着黑压压一群人,拨开人群,他看见所有房子都被喷上红色“拆”字。
夕阳余晖将红字照得愈发血亮,他转头去看那座青绿的山,恍惚转眼间,山顶开始泛黄,然后是山腰……满山的黄金色比阳光耀眼,比之前每一刻耀眼。
树枝出芽长叶的声音,蝉鸣蛙噪的声音 ,风过树隙的声音,积厚的雪压在树枝上的声音……所有声音在他耳边演奏成一支曲子,那是山的悲鸣。
何瑜看着山上树木一颗颗倒下,心脏像是被银针刺穿一般疼痛,半天走不出一步。
一只手突然勾住他的手指,牵引他往前走,何瑜听见他说:“哥哥,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