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挽七岁被卖,进了一富户人家。
她本名不叫云挽,这是主人后来为她取得名字,主人家中屋舍众多,多的是和她一般年纪的小女孩。
后来她才知道,她们被外面的人称为瘦马。
初来乍到,见到这许多同龄人,她忧虑忐忑的心踏实一些,有人相伴总比独自一人要强些。
主人把她们分为三等,不只看容貌,还要看头脑、脾性、身段儿,云挽自知头脑愚笨,却排在一等。
一等教习琴棋书画、歌舞词赋,二等教习识文断字、能记会算,三等教习针织女红,煎炒烹炸。
她们被安排住在分派好的院中,如此之后三年五载,院中的人越来越少,却也越来越多。
少的是学有所成的姑娘被人买走,多的是一脸懵懂的女孩被买进来。
若是不听话,少不得挨饿、毒打,各种磋磨。
如今是云挽待在这里的第六年,自从她被父母贱卖,全副身家便属于这座大院的主人。
以后会属于谁,她无从知晓,但从不是她自己。
牙婆总是在她们面前提起,谁被官宦富商买走,就是莫大的荣耀,是可以享清福的人。谁要是不听话,就被贩入秦楼楚馆,那地方贩夫走卒皆可去。
以此来敦促她们勤加练习,任凭摆布。
年幼的小孩子不懂,只能凭借牙婆的表情、话语来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这一日,云挽结束了一天的练习,香汗津津,正要回屋去沐浴。
突然听闻院外一阵喧闹,听见动静的姑娘们一窝蜂的跑到院门处观望,云挽也凑上去,张皇着眼向外瞧。
原来是和她同一所院落的姑娘,绿梅。
绿梅是个性情高傲的姑娘,无论样貌、技艺皆属上乘。现在她被男仆制住,反缚双臂,头也抬不起来。平日里的风华不见分毫,有的只是通身狼狈。
牙婆在一旁睥睨众人,出言训诫:“绿梅痴心妄想,竟敢攀附少爷,夫人大怒,令其发卖至青楼。
今日与你们做个见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仗着姿容不俗做些不该做的事。”
牙婆专门挑在这个时间处理绿梅,正是存了警示众人的意思。
这院落中所有的姑娘,自进门起再没出去过,不知外面是何天地,只知老爷夫人就是他们的天。
牙婆都比她们高一等。
待她们被人看中,十几贯钱买来的,上百两银卖出去,简直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绿梅被扭送走,云挽身上的汗也洇干了,湿透的里衣贴在身上,透着浸肤的凉。
她一向胆子小,经此一事更是闭门不出。
次日天刚蒙蒙亮,姑娘们就起床了。
梳洗完毕,她们就走到院里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停歇。
开嗓、下腰、倒立,肩不用扛手不用提,也落得汗流浃背,浑身酸痛。
如今奉行以瘦为美,女子身形苗条,有扶风弱柳之姿,更得青睐。
是以院中的姑娘皆吃不饱饭,五分饱便足以。
可每日的训练如此严苛,时不时地就有人被饿昏过去。
用过早饭,姑娘们聚到一处,等教习先生来。
云挽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虽然累,却能学到东西让自己过得充实。
课罢,有大胆的姑娘围上去,向教习先生问东问西。只因教习先生可以出门,了解外面的天地。
云挽眼巴巴的瞧着,并不上前挤进人堆里。
牙婆在窗外逡巡,扫视屋内情景,看到她独自坐在位置上,眼皮垂下又掀起,随后走远。
五日后,云挽被唤至大堂,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人,都是相熟的姑娘。
七位姑娘在门外站成一列,等候传唤。
云挽是第三个被叫进去的,进门时低垂着头,站定,听候牙婆吩咐。
一曰拜,云挽福身下拜。
二曰走,她便缓步慢行。
三曰转,她转过一圈,将面容展露于窗棱投射进来的光照下,供人端详。
四曰借手,她便将衣袖捋至肩膀,露出整条手臂。
最后是相公,云挽抬眼,堂上坐着一位仆妇一般的人,面相严肃,眼神如刀。
她在夫人身旁也见到过这样的人。
随后,那仆妇和牙婆低声议论,云挽内心忐忑,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想被挑中,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
如果不被挑中,就会得到奚落、嘲讽,直至最后还没被买走的人会被送到妓院。
七人看过一轮,云挽被挑中了,被挑中的还有另一个姑娘,名叫随香。
仆妇当即付钱,银货两讫,牙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着实有些份量。
送那买主出门的路上还交代她们:“以后孙家就是你们的主家,听吩咐做事,莫要忤逆。”
两人这才知道买走她们的是孙家。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仆妇上车后,见她们二人还呆愣在地上,不由喝道:“还不快随我上来。”
她们这才手忙脚乱地登上车架。
马车辘辘前行,很快出了本地,行进半晌,才终于停下。
马车停在一座宅院后门,她们是没资格走前门的。
仆妇领着她们进内院,来到夫人所居正室门前。
“你们在这等着。”撂下这话,仆妇扭身进门。
夫人娘家姓林,嫁到孙家是为主母。
仆妇进来通禀:“夫人,人买回来了,是不是叫进来请您过目?”
林夫人点点头。
云挽、随香二人进门便拜,这是之前学的规矩。
夫人一个眼神示意,那仆妇便道:“抬起头来。”
她们头虽抬起,目光却下垂看向地面。
林夫人一一看过底下两人,让仆妇把规矩说与她们听。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孙家的奴仆,日后若是听话,就准你们随小姐出嫁。若是不听话,既买了你们也能再行发卖。”
原来孙家买回她们,是打算让她们做陪嫁丫头。
孙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如今更是和县令攀上亲家,孙小姐将于年后嫁与大公子。
林夫人想着给自己女儿添两个陪嫁丫头,以备后用。
这才想到采买瘦马,一来从外地来,身无依仗好拿捏;二来可以买卖,日后待女儿在县令家站稳脚跟,用不上便可随意舍弃。
当天,她们就被安排进孙家小姐孙碧荷的院中。
孙碧荷刚及笄就与县令大公子定下婚约,约定年后成婚。
她虽听从母亲的安排,收下这两个丫头。可一想到她们的身份,是日后给夫君用的,心里很不舒服。
她皱眉指使贴身丫鬟喜鹊,“把她们安排在外面,没有吩咐不得近前。”
于是,她们便被安排在院子里做些洒扫、打水的活计。
现今是八月份天气,酷暑难耐。
一大早就热得人汗出不止,云挽拿扫把扫去落叶、尘土,随香给院里的水缸添水。
才抬了两桶水,随香有些撑不住。
以前她们从不做这些粗活,磨得满手老茧的人儿怎么卖得上高价钱。
来到这里,小姐不喜,那些仆人也跟着踩两脚。
院里的活儿都推给她们做,饭还吃不饱,回回她们忙完过去,只剩下菜汤饭底儿。
云挽见此过去帮忙,两人合力换过水缸里的水。
日头愈发毒辣,一会就晒得皮肤发烫,两人脸蛋儿发红。
待忙完了,左右无人,她们把手伸进井水中,透心凉意漫上来,燥热消解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眉眼盈盈。院子里的活虽辛苦些,但胜在不那么琐碎,如此倒也过得自在。
孙碧荷有一个哥哥,名为孙青阳,是孙家独苗。
老爷夫人爱重,全家都捧着供着。
便是孙碧荷,在哥哥面前也讨不到好,事事退让。
乡试结束,孙青阳落榜,可架不住他已是秀才。他平日里自恃秀才身份,在县城都要横着走。
在家中更是肆意妄为,不经通传擅闯妹妹院子根本小事一桩。
他进来时,孙碧荷正在屋中纳凉,穿着轻薄。
若不是丫鬟拦下,她早已颜面尽失。
等她穿戴好再出来,脸上怒意未消,落座后对这个惹事精更没好脸色。
“哥哥怎么来了?”
孙青阳眉眼轻佻地对着她房中丫鬟端来看去,听到妹妹说话也不收敛。
“我听说你院中新来两个丫头,那可是瘦马,快唤来见我。”
原是为此,孙碧荷应了,只想让他早些看完早些走。
喜鹊来到院墙下,传她二人进屋,云挽、随香对望一眼,心中纳罕。
小姐素来讨厌她们,外出行走常命她们躲避,今日怎么要见她们?
心里这般想着,但小姐有命不可不去。云挽、随香跟在喜鹊身后,低眉顺眼的进入房中。
孙青阳看着底下跪着的两个美人,心道真不愧是瘦马,这脸蛋儿、这身条,他心中意动,不由对孙碧荷道:“妹妹不如把这两个丫头让给我。”
孙碧荷讶然,随后思量,反正她也不想要,打发出去正合她心意。
不过她嘴上并未答应,“这是娘买来送我随我出阁的。”
“不过两个丫头,哥哥院里的随你挑。”
他院里的,孙碧荷更不想要,怕不是被他沾惹个干净。
“这事我做不得主,哥哥还是死心吧。”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盼着他去找娘开口讨要,说不定娘就答应了呢。
孙青阳果真如她所愿,去到林夫人院中。
结果被林夫人一顿训斥,说他竟连妹妹院里人都惦记,传出去惹人笑话。
孙青阳败兴而归,闷闷不乐地出门找那些狐朋狗友耍乐子。
哥哥走后,孙碧荷打量着二人。
那天她只顾心中烦闷没有细看,再端详这两个丫头,目光仍旧带些挑剔。
人都说瘦马是可以送人的玩意儿,倒是有几分姿色,瘦的皮包骨似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她们被调教出来伺候人,想来是有些技艺傍身的。
想到这里,孙碧荷稍抬下巴,俯视她们,“人都说瘦马习艺,闲来无事,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云挽垂首低声发问:“那我们便为小姐舞一曲,不知小姐想看什么样的?”
孙碧荷瞥给她们一个白眼,不屑道:“我怎么知道你们都学些什么舞。”
感受到话语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云挽、随香视线相对,瞬间便有了主意。
“不如我们来为小姐跳一支盘鼓舞。只是跳此舞需备上七盘一鼓,烦请小姐使人取来。”
盘鼓舞视表演者人数、技艺,所需数量不定,目前只她们两人,七盘一鼓足够。
孙碧荷招招手,丫鬟喜鹊当即出门吩咐让人取来。
七盘一鼓按顺序错落放置,云挽、随香身形交错,踏盘而上,开始起舞。
这支舞是她们常练的一种,需要与同伴配合,在盘、鼓上高高纵起,再轻轻落下,旋转腾挪,踏舞出有节奏的声响。
随着两人起舞渐进高潮,孙碧荷也被她们的技艺折服,身旁的喜鹊、黄莺更是看呆住。
一舞毕,两人累得有些气喘,肌肤晕染鲜红之色,显出娇俏可人之态。
见此情状,孙碧荷不由得心生厌恶,申斥道:“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许在人前展露舞技。”
待出得门来,云挽、随香面上露出苦笑,那些盘、鼓被她们抱在怀中,要送归原处。
入夜时分,孙青阳喝的酩酊大醉,返回家中。
他躺倒在床上,想起自己和朋友吹嘘家中瘦马,朋友们尽皆起哄,要他把人带出去一同玩乐。
那般情景,光是想一想就令人血脉喷张。
带着无尽的幻想,孙青阳陷入梦乡。
他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太阳高悬于顶,宿醉带来的头痛令他动作迟缓,可一想到将要做的事,他不由得满心激动。
丫鬟伺候他洗漱更衣,他捉住为他整理衣领的人啄吻一口,那丫鬟满面娇羞,他见了哈哈大笑着出门去。
还从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人。
又一次来到妹妹院中,四处静悄悄地不见人影。一丫鬟从廊下转出,他定睛一看,这不是那瘦马中的其中一个吗?
他张口把人叫来,“你,过来。”
随香听到声音抬眼望去,脚尖转个方向,走向孙青阳。
她俯身施礼,“随香见过少爷。”
孙青阳自上而下将她看一个遍,那目光让她感到不舒服,却无处躲藏。
“你家小姐呢?”
随香答:“小姐出门了。”
孙青阳眼珠转动两圈,吩咐道:“你随我出门一趟。”
没来由的,随香感到害怕,她忙搬出小姐当理由,“小姐说没有她的吩咐不能出院子。”
孙青阳怒目,“你敢不听话,少爷我可是这家里的主子,就是将你打死扔出去都没人敢说一句。”
毕竟是个没有经过事的小姑娘,一句话便被吓住,随香只能跟在他身后。
云挽此时正在灶上烧火,烟熏火燎的激得她咳嗽不止。
灶上的老妈子躲懒,支使她做事已然顺手,小姐是从来不到灶上来的,别的人见了也装作看不着。
大热的天烧火,后背衣料都被汗水浸湿透。
过了一会儿她纳闷随香怎么还没回来,只是打水,用不了这么许久。
看火势正旺,一时半会灭不掉,她起身去外面寻人。
左右找过一遍,没有见到人影。
躲懒的老妈子见她不在灶上,反而跑出来,对着她高声呼喊:“还不快去烧火做菜,耽误小姐回来用饭,仔细你的皮。”
云挽只得又回去热烘烘的厨房。
喜鹊带人将饭食取走,云挽才终于得空外出寻找随香。
可她毕竟走不远,便先在院中来回转了几圈,却一无所获。
这是她一同出来的伙伴,她们二人同进同出,时日长久自是情谊非凡,旁人也不屑与她们结交,随香能去哪儿呢?
云挽心中焦虑,站在小姐房门前犹豫几息,她终究还是上前去。
孙碧荷正用饭,突然从门外闯进来一个人,她进门便跪倒,语带乞求:“小姐恕罪,云挽此举实属情非得已,随香不见了,奴寻遍院中也找不到她。”
她唯恐被人打断,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
孙碧荷面露不悦,手中汤匙重重丢入盆中。
喜鹊见状,立即出言呵斥:“敢打扰小姐用饭,还不出去外面跪着。”
云挽身形瑟缩,强忍恐惧继续开口:“还请小姐使人去院外寻找。”
喜鹊俨然是孙碧荷的一张嘴,“一个小丫头,岂能劳动小姐去寻,你不说还好,待她回来还要治她一个私自外出之罪。”
说着,喜鹊和黄莺两人合力将她拖到院子里,一把推搡在地。
“你就在这跪着吧,没有小姐的命令不许起来。”
这一跪,云挽直跪到日头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