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别的两年中,六百多个日夜里,季泠无数次地想起这个人,这张脸。
甚至当她看见山头盛开的杜鹃,或是头顶照耀的旭日,都会想起他额间那颗的美人痣。
在她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那份喜欢似乎空前高涨,浓烈的让她自己都吓一跳,甚至有时候失了分寸,做了一些蠢事出来。
她曾看到与之相关的一草一木,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们那段同窗的无忧时光。
甚至是当时钟荡云告诉她,齐无戈的逃避,她狠下心让自己忘记齐无戈。
可是每当想起这个念头,她就明白自己输了。她再一次不可救药地被不该有的记忆侵袭。
季泠深吸一口气,随着齐无戈走到景亭之中。
两年过去了,齐无戈成熟了几分,威海的风吹得他清醒不少,也勇敢不少。
“你要走了?”
季泠抬头看向他,齐无戈日夜兼程赶回来,脸上冒出一些胡渣。
好像什么都变了,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他们再也不是从前无拘无束的年纪了。
“嗯...你怎么回来了?”
“我受恩晋为参将了。此次命回京述职。”
季泠点了点头,两人相顾无言。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现在只觉得心里很乱。
见到齐无戈,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很欣喜,或是很难过,但都没有。
可她又并非毫无感觉,内心之中不是一潭死水,只是究竟是什么呢?
她没想明白。
踌躇了片刻,她还是决定把话说得明白些:“你首战获胜之后,荡云就将你的话告诉我了。”
季泠这句话,让齐无戈震了一下,他早就后悔了,现在看来,季泠是怨他的。
“我是个没勇气的人...不敢正视我的无用。我只是希望,我能靠自己建功立业,不必倚仗父母家族的功勋。这样,我才有能力让你站在我身边,不用再像冠礼那日一样,让你一人藏在后院之中...泠儿,你能不能 原谅我之前的退缩...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季泠觉得齐无戈这话莫名其妙的,奔赴威海、守护海防,本就是他的职责,为什么要和自己扯上关系呢?
罢了,这些事情再纠结也是徒劳,反正她和齐无戈绝不可能有未来。与其空留希望,不如一口气将她的心思说得彻底些。
“齐大哥,我不问你家国社稷和我孰轻孰重,因为我自己也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本末倒置。但是当你用这个作理由时,你自己心中已经有了抉择,再来问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安慰自己的退缩,还是证明自己的高尚与世俗的无情。”
季泠不想和齐无戈说太久的话,她现在需要自己冷静一下,否则她藏匿不住自己的咄咄逼人。
齐无戈见到季泠转身就走的背影,立刻慌了,季泠这话明显是误解他了。
“我从没有想过在你和我的前途中二者择一...”
他伸出手想抓住季泠,刚碰到季泠的肩胛时,季泠就闷叫一声:“啊...”
她的伤口被齐无戈碰到了,痛得她刹住远去的脚步,侧身踉跄了一下。
齐无戈显然没有料到,被炭火烫到一样,吓得缩回了手:“怎么了?你受伤了?”
他看着季泠紧皱的眉头,表情因为疼痛而失去控制。
“荡云跟我说,你一年前离开齐府,去投奔了一个大人,替他效命。这就是你去效命的结果吗?你究竟都 在做什么?才一年,你就受了伤?”
齐无戈太过焦心,语气也冲了起来。
“这是我自愿选择的。你不必多问。”
季泠甩开他的手,想要离开了。
她不想对齐无戈冷脸相待,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现在说出来的所有话都像带了刺,她越说,只会伤害两人越深。
可齐无戈却不想放她走:“我以为,我此次回来,有了战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你站在一起...如今我不是一个空头的世子了,我有能力护佑你。泠儿,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的退路...你可以不用这么累,你想要的一切,我帮你去争就好。”
可齐无戈这句话明显戳中了季泠的逆鳞,她厉声回应:“齐无戈,任何人都不会是我的退路。太阳东升,弦月西沉,北雁南迁,大千变化,而人心毫无规律可循。你苦苦想要得到的东西,其实只是因为特别。若是蜡梅春夏盛开,昙花永不凋零,你还会钟情吗?”
季泠觉得齐无戈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他喜欢上自己,就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若是让她成为终身依靠他的后宅夫人,他还会一如往昔地爱着她吗?
季泠擦过他的肩走了,复又停下,没有转头,看向景亭远处,穿过月洞门,外面才是她的天地。
“无戈,太阳快要落山了。”
齐无戈看着她的背影,夕阳的余晖笼罩在季泠身上,快将她羽化成仙了。
“我们都该下山了。”
齐无戈一震,终于落寞地垂了手。
南境山中的那支杜鹃花,在这样颠簸又不知终点的旅途中,被丢下了。
季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险途,我虽累,但乐在其中。”说完便大步走了。
齐无戈愣在原地。
他原以为回来之后,季泠会因为他功成名就而欢欣。
他想听到她的祝贺,她的赞扬。
他走向钟鼓园,站在沉沉暮霭之中,看着季泠和钟荡云依依惜别,就带着林微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他想追上去,可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
余光里,钟荡云走过来,他的眼睛却注视着月洞门,季泠的身影从那里消失了,也许,再也不会在齐府出现了。
“荡云...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我已经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了...”
钟荡云才经历了与挚友的离别,又不得不安慰才刚回到家的大哥:“大哥,你走慢了一步...不是只有你在努力,泠儿总是先人一步。你和两年前不一样了,她也是。”
齐无戈争的,兴许是季泠想要的吧。
可那已经是两年的事情了,现在的季泠,有了新的需求。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那条青灰色的竹节小蛇,永远留在了景亭的欢声嬉笑之中。
钟鼓园的两架秋千,再也坐不满人。
晚上,季泠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股闷气憋在她胸口,让她堵得慌。
古人常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之前季泠觉得何尝只是离恨,思愁也是如此。似乎分离的时间增加一日,距离遥远一厘,她的情意就浓烈 一点,化成一颗种子,最后长出一片茂林,让她在里面迷了路。
可真正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幻想和情思都突然灰飞烟灭了,原来那一片茂林竟然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
这就是喜欢吗?
远离就浓烈,奔赴就高涨,靠近却消散。
或是说,这原来并非喜欢?
千丝万缕将她层层包裹的,都是她自作多情想象出的快乐。
其实她没有喜欢上齐无戈,只是建州和齐府那一段隐藏着暧昧的时光,她太在意、太想回到那段日子里去。
与同龄人制艺,游学,谈天,她怀念自己最美好张扬的样子。
她喜欢上的,也许只是想象中的齐无戈。
那样让她难以忘怀的,不是某个人。
快要到下半夜了,蝉都不再鸣叫,季泠从床上坐起,决定还是出门走走。
正值暑月,她感觉吹过来的风都有几分扰人。
到处游荡着,就游荡到了东三所的小花园中,她走进亭子里,凭栏倚靠。
“林无静树,川无停留。季泠,你将自己困在过往太久了...”
她低声告诫自己。
她快二十了,即将迎来她人生最耀眼、最光辉的年纪,她怎么能将心思都放在小情小爱之上呢。
她该为自己的志向而拼尽全力,该为自己的未来筹谋得当。
她还有那么多朋友、亲人、赏识她的公主……
她是初生的红日,不该被一座山头遮掩住光芒。
唉,可是情感又不能像手脚一样,总是听自己的使唤,它总有自己的意志,占据她的身体,却又胡作非为。
正当季泠想方设法排解自己的愁思时,突然听见身后的树丛中有异动。
季泠敏锐地转头,不敢再有动作,只静静地观察着,就看见一个人影向她走来。
季泠立刻站起来,紧紧靠在一旁的亭柱之上。
直到那人走进,她才看清脸:“饮晴?”
楼饮晴粲然一笑:“是我。”
季泠惊讶:“你怎么在这儿?夜已深了,你还不睡吗?”
楼饮晴走上阶梯,坐在她身侧,陪她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
“妹妹,你是性情中人,之前你我相识浅交,你就仗义执言,替我打抱不平,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来谢你。”
其实今天天气并不好,乌云蔽日,只留下了淡淡的月影。
“姐姐不必客气。我一向如此,最讨压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将自己未能满足的欲望全部发泄在弱者身上,却又要在道义上制高指责,实在是令人厌恶。况且,你早已谢过我了。”
楼饮晴不欲在感谢客气的来往中浪费时间,直接洞察了季泠的不对劲:“可是季妹妹,你今日的愁绪,似乎就是因为男人。”
季泠像被抽了一巴掌,立刻转头,看着楼饮晴,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辩解吗,还是该承认呢。
楼饮晴坦然地笑笑:“不必瞒我,我见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花草都多,你这副愁云笼罩、大难临头的模样,我一看便知。”
季泠意外她的坦白,却也不妄加评判。
“今日老天赏恩,月亮都不出来窃听,我不妨就将我的过往都一吐而尽。”
“饮晴,我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苦痛慰藉我自己的苦痛。”
她怕楼饮晴说出来后,日后后悔。
伤疤就算再如何释怀,也仍然是伤疤,除非换了一身皮,否则痛意势必随人带入坟墓之中。
“不用担心,我将这些话闷在心里好久了,说出来,是让我自己放下...你可愿意当一回听客?”
季泠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