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初五早朝过后,众臣惴惴不安。
夜里的雨在朝会时间短暂地停了,雨水从两行板瓦间流到滴水上,如丝线般无间无断地坠落,过了丹樨之下,最终顺着石砖流入金水河中。太和门的龙纹瓦在阴云天中折射出森冷的厉光。
京城内外,秋风萧索,黑云压城,人人自危。
徐行往宫门走去,就看见徐家的马车边停放着一架三马并驾的革辂,边上站着一位瘦削老者,腰佩玉革带,身着白鹤补子绯袍,这是当朝最有权势之人,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徐行站在宫门边,凝视着那人,直到他转过身看着徐行。
徐行换上得体的笑容,自然地走过去拱手作拜:“张大人。”
张瑛看着徐行,似乎等待已久:“润旻,老夫还未祝贺你高升呢。”
“润旻能有今日,全靠张大人赏识提携。”他一直弓着身子,在张瑛面前温顺至极。
张瑛抬头看着他,嘴边的褶皱藏着笑意,眼中却是一片冷清:“是吗?总归是你自己有几分真本事,一连 递了那么多证据上去,不必老夫出言,陛下已然对你十分赞赏。”
张瑛的言语如软荆条般,朝他后背抽了几下,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张大人实在抬举润旻。只是当日搜查之时,在场大大小小的官吏少说也有十数人...说到底还是润旻无用,未能及时截住消息...只能尽力隐藏一些...”
他说得恳切,张瑛摸不到漏洞,承他的话笑了几声,拍了拍他的臂膀:“放心,我今日不是来责问你。这样一场胜仗,没有些死伤是不可能的。只是,孙立言的后果,你也看见了,心思太多,恐伤其身呐。”
“润旻谨记张大人教诲。”
张家的马车声势浩大地离去,直到狐假虎威之人也渐渐退场,徐行才终于直起身子。走过的同僚见他站着许久,又考虑到他如今地位非凡,纷纷前来恭贺他升迁之喜。
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显眼了,应付完几人后抓空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后,强装出来的笑意立刻被黑暗吞噬。
下朝之后,公主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公主府,难得地留在宫内给皇帝请安,并与皇帝一同进午膳。
皇上近几年身体不太康健,虽然太子之位一直空悬,但他膝下只有一儿一女,朝臣皆知,不出意外,下一任帝王非当下汉王莫属。
高祖开国之时,多位公主与皇子一样,领兵打仗,参与国事,手握封地,开府养兵,权势滔天。可以说, 没有开国的诸位公主开疆拓土、治国理政,如今天下也难享太平。
各位公主虽然手握权柄,但所尚驸马皆是无权无势之流,公主也不能继承大统,故而高祖也立下规定,本朝公主待遇权力与亲王别无二致。
皇帝看着他的长女,似乎看到了昔日他初为新皇的时候,天下已过三朝,到了他手上,众多老臣功勋已经开始怠政,自恃功劳,猖狂放肆,目无天子。
他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说出的话明面上是圣旨,实际上那些老臣将士都只当是小儿玩笑。是他的皇姐,前几年已经过身的长公主,站了出来,以雷霆手段控制住了朝堂局势,在监国理政的同时教授他帝王权谋之术,让他安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十年。
现在,他的长女已经成熟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经初露昔日长公主的风范。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公主立刻观察到,柔声体贴道:“父皇是有什么烦心事?可否说出来,让儿臣替您解忧?”
华荣公主谢仪端庄大方,雍容华贵,堪为天下女子表率。他的女儿,是他与皇后从小疼爱,悉心栽培的, 他最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所求,她不会进宫陪自己这个父皇用膳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遥想当年,他在谢仪看中当时阁臣之子,想要择为夫婿时,狠狠地泼了她一盆冷水:“仪儿,皇家里,感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只给满心欢喜前来求旨赐婚的谢仪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从那时候起,谢仪不再活泼,不再有情,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替他打理朝政上。时移事宜,如今年岁渐 长,他这个皇帝却开始渴望儿女绕膝之亲了。
“无事,只是父皇老了,总想多见见你们姐弟。”
谢仪莞尔一笑,十分周到:“父皇若是想我们,派人前来宣召即可,儿臣岂有不从的?”
公主府在京城最靠近皇宫的地界,她要出入,轻而易举。
只是没必要。
皇帝也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想见见自己的孩子,还需要靠层层宣召,这样形式上的召见,坐在他旁边 用膳的也只是奉命前来的公主,而不再是他的女儿。
皇帝不言,他要开始做些准备了。
午膳后,公主随皇上进入养心殿议事,只留严诚侯在殿前。
他只听见里头传来一些争执,公主在激动地进言,皇上在斥责,劝告,最后似乎是妥协。而后便是父女两人克制地交谈。
朱门一启,公主仪态万方地从殿中走了出来,严诚将公主送至车轿前。
“多谢严公公。父皇近日身体欠佳,似是有些咳嗽,您吩咐人煮一碗竹蔗马蹄水送去吧。”
“是,殿下。”
回到养心殿,皇上已经拟好诏书,交给严诚,命他下传吏部。
“严诚,公主走时神情如何?”
“秉皇上,公主神色自若,并无不妥。”
“公主大了,我却老了…如今,我倒有些看不透这个女儿了。若她是个儿子,将来天下也算后继无虞了…可惜…”
严诚不语。
晚膳过后,下人送来竹蔗马蹄水,皇帝称赞了一番,严诚抬眼观察,适时开口:“还是下午公主走时吩咐的。公主内敛,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挂念陛下的。”
皇上陷入沉思。
他的女儿现在看来,一切都好,只是权势过大的同时,野心也在日益膨胀。
皇家先君臣,后父子,如果她脱离了掌控,那么他就要寻机会打压一番了。
刚巧,这水送的及时。严诚见皇上心情不错,斗胆在心中揣测了一番,替谢仪舒了口气。
出宫回府,谢仪于礼贤殿与府臣僚属们议事,半日结束后,她将季泠叫了来。
“执庸,从今日起,你不必留在公主府了。”
季泠听到这话,瞬间呆滞,还不容她多问,公主就继续开口。
“放心,不是贬谪你。自你入府至今,算一算,也有两年多了吧?”
季泠内心惴惴,缓缓点头。
“你成长得很快,现在,公主府不需要你了。我有新的任命给你。”
而后,她拿出了从宫里求得的诏谕:“等吏部的文书下来,你就去户部上任吧。”
季泠接过诏谕——圣上亲笔,任她季执庸为户部清吏司主事,官居六品。
拍来的第一浪是膨胀成云的惊喜,再一浪拍来,消解了先前虚胀的泡沫,余下其中的震骇与惶惑。
“可是殿下,我是女子…且我没有科举,六品官员并非小吏…”
公主不容拒绝地说:“你去就是,你担心的一切,这份诏谕已经替你作保了。”
谢仪拉过季泠的手,允她分享她的金鸾高位:“执庸,这不是奖赏,是冒险。”
“你是第一个从公主府走入朝堂的女子,将来可能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成百上千个,但你是第一个,你明白吗?”
“我将冲锋陷阵的重任,交给你。”
殿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鸟啼,随后再是第二声,第三声。
最终是欣欣向荣中的啁啾争鸣,冲破她的杌陧不安。
季泠看着公主殷切鼓舞的目光,将所有疑惑都暂时咽下,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你记住,你是公主府出去的咨议参军,是我公主府的属臣,将来若有变故,我会尽我之力保你。”
“但我也要告诉你,今天,你还是公主府的人,明日走出去,你将和公主府再无瓜葛。决断之时,你考量的不再是公主府的利益,而是你自己。”
“可…”
“没有可是,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斩断所有过往。今日以前,我是你的主子,你我荣辱与共。”
“今日以后,你必须以自己为中心,你是主子,你的手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季泠领命。
临走之前,公主第一次揽上她的肩:“执庸,本宫向来不对下属言语太多公务之外的东西,各人总有各人的缘法,每个人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真正领会释怀。世间万物,平衡钧权,我们获得一些东西的时候,注定也要失去。”
“无论是亲友、感情、喜恶、自我,都不重要。你想清楚,你要得到什么,而不是叹息你失去什么,这样 你才不会困囿于遗憾之中,失去攀墙越障的动力。”
孙立言之案过了数月,朝中多位悬空,众臣规行矩步,现在正是她布局的最好时机,季泠就是她下出的第一子。
其实这句话,她不仅是对季泠说,也是对自己说。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看到了她父皇鬓角的白发和不再清明的眼睛,她心中细浪翻腾带起的,是她一直尽力压制的东西。
季泠看着公主,她难得跟公主并肩站在一起,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人沉醉又迷恋。
宫灯熠熠,公主发髻上的金嵌宝如意扁簪和一组金累丝四季花卉簪迷了人眼,衬得公主更是气度华贵,端庄威严。
回到东三所,季泠开始收拾东西,边收拾,边回忆在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随着她的升迁,她以后的院落兴许会越来越大,但是身边的人将会越来越少,与亲友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一转念,想到公主今日对她说的话,为她做的安排,她加快了动作。
“打破得失毁誉,方可成天下事。”她轻叹,下定决心。
初秋时节,凉风瑟瑟,京城树木开始一场庞大的落叶,飞鸟的踪迹开始消失,安稳冷寂的冬天不远了。
到了石竹巷,季泠与越兼下了车,推开了巷子里的一处房屋的门。
“公主将这座宅子赐给了你,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季宅了,石竹巷离公主府就几条胡同的距离,你日后上 朝听政、去衙门公务也都方便。”越兼介绍道,“这处宅子不算大,两进两出。好在位置极佳,这条巷子也安 静,你住起来也舒心。”
越兼带着她走过垂花门,走进内院。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丫头在清扫整理,见越兼来了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行礼。
“这是主院,之前我也没有进来仔细看过,如果有什么缺漏,你再说,让下面的人去准备就行。”
到了主屋门前,季泠看见里一面太师壁,两侧的抱柱上是一联漆书:“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伏。”
太师壁下是一张条案,中间供放着一樽镇宅寿石,左右各放置着一个大理石台屏与花瓶,取的是屏平案安之意。
随后,她看见,有一个身影隐匿在太师椅后的高足花几边,似乎有些眼熟。
她转头问越兼:“那人是谁?”
里头的人听见了,转过身来走了出来,朝她一拜:“季大人。”
季泠难抑欢欣道:“林微?”
越兼点点头:“你既已经自置家宅了,身边肯定要有些亲信。林微是你带到公主府的,知根知底,帮衬你再合适不过。”
季泠拉住林微的手,感动轻喃:“殿下真是为我考虑周全…”
她不过是京城之中最不起眼的杂草,又何德何能博得天女舒悦,为她降下甘霖。遍览周遭,只能以一身青青薄色,还一片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