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吏部授职文书公布下达,先前被革职的官员众多,此次内阁拟定了升迁官员的名单,多达十数人。
谭谦迁为礼部侍郎,五寺六部九卿许多位置也被补上,季泠这个新出头的年轻人自然引不起什么风波。
这一个月,衙门和家中两头兼顾,季泠总算是将自己的一方院落安置清楚。站在浮云堂前,看着刚挂上去的匾额,心情大好。
“浮云堂,这倒是你的风格。”林微站在她旁边,仰望着三个大字。
“要不要给你的东厢房也弄一块儿来?”
“罢了,你也知道,我懒得弄这些。”
如今这个院子里除了前院的长随车夫,后院只有碧萝、青萝、云萝、紫萝这四个小丫鬟,还有白芨和白蔹两个近身伺候的侍女,季泠和林微平日忙碌,许多事情又喜欢自己动手,这几个丫头倒也清闲了。
吏部衙门内,负责贴黄的官员见了新官档案,自言自语道:“这个季执庸是什么来头?怎么就直接跳过科举、外放,既无家世,又无政绩,凭空成了个六品官了?”
正翻着她的档案,案前一片阴影投下。徐行经过他案前,驻足留意。
那官员见了连忙起身请礼:“徐大人。”
徐行微笑,随口一问:“是户部新任的清吏司主事吗?”
那人应声:“正是。”
“交给我吧。”徐行说道。
那人一愣,不懂徐大人此举是为何意,但还是恭敬地交了出去。
徐行回自己案前坐下,翻开季泠的档案。
公主府咨政参议…
原来是得了公主的青眼,难怪出身和过往经历如此干净,叫人挑不出错处。
徐行轻笑摇头,没想到,季泠如此迅速,这么快就已经入仕了。只是这趟脏水,一旦进来,没有脱层皮是出不去的。
季泠得知了领取任职凭证的时间后,一刻也没有犹豫就直赴吏部。
初到吏部,她还未曾熟悉,一时难免无措,站在衙门前踌躇片刻,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青袍,才寻人开口作 问,在指引下来到了领凭处。
“大人,此处可是领取任职凭证的地方?”
那人见了季泠,抬头问:“你是?”
季泠自报家门:“在下是户部新任清吏司主事,季执庸。”
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看起来甚是年轻,不算高,比寻常男子要清瘦些,不过建州来的,倒也正常。面容看上去是有些秀气的,只是有几分疏离冷淡,教人不会去随意拿捏。
考虑到她背后势力深浅莫测,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初见季大人,有礼了,您的凭证不由我负责,已转到上面去了。”
说完,给季泠指了指方位。
“多谢大人。”季泠欣然行礼。
一见那官帽椅上坐着的人,季泠当即讶异出声,以至于忘记压低自己的嗓音。
“徐大人?”
徐行听见后抬起头,会心一笑:“前来领凭?”
季泠点了点头,徐行起身招呼她上前,将季泠的凭证交给她后,为她引座:“还需浅等片刻,还有一份到任须知,我让底下人去拿来。”
季泠双手接过后道了谢,找了个离徐行有一定距离的位子坐下。
徐行见状有些无奈,他有这么招人嫌?
于是他走进些,季泠立刻站起来,老实巴交地低头,准备听训。
徐行态度放得更加温和:“今你既已入仕为官,那本官也是有几句话要告诫你的。”
“敬闻大人教诲。”
态度倒是端正。
“入了朝,可就跟在公主府做事不一样了。慎终如始,坚明守正,晨兢夕厉,慎独善思,心系生民,这是基本。”
公主府三个字从徐行口中说出,季泠瞬间寒毛直立。徐行知道她的一切过往,那么究竟是敌是友呢?以交情来看,自然是师生情谊,但以立场来看呢?一切都不明朗,她只能自己猜测。
“大人诫言,下官谨记,不敢忘怀。”季泠拱手一拜。
“前头上官告诫的,是你的责任,现在先生教你的,是你的使命。”
“世人评说,流言蜚语,皆随他去。前缘过往,纷纷扰扰,掘地自掩。机阱满前,众镞攒体,犹能不畏。你,可知晓?”
季泠心受震动。徐行还是那个徐行,是她小人之心了。无论立场如何,他们殊途同归。
季泠再次深拜她的先生,是恭敬,是尊重,也是感谢。
此时去拿到任须知的人也已回来,徐行接过,递交给季泠。
几张薄纸,徐行置于她手上时,轻轻下压,这是一份重任,他在提醒她。
“户部水深,切勿轻信、轻听、轻言。应侍郎处事有道,可引以为鉴。”
看着季泠领凭离去的背影,徐行有些感慨。曾经的学生,如今也要开始独当一面了。刀光剑影之下,她还能每次都化险为夷吗?
在正式上任当日,季泠还有些激动难抑。
五年前,她站在齐家大营之中,一身布衣站在沙盘舆图之间,艳羡着前方那身纻丝绯袍。
而五年后的今天,她已经能够与同龄男子一样,坐在户部官衙里,发挥自己所长,实现自己理想,甚至受到他人面上尊称的一声“季大人”,自己可谓是时运兼济了。
赤罗衣、白纱中单、皂领缘、赤罗蔽膝、赤罗裳,白袜黑履,头戴二梁冠,腰配银革带,佩三色丝练鹊花锦绶,季泠穿戴整齐,林微也不禁感叹:“这样一看,真是难辩雄雌啊。琼林玉树,丰朗潇洒,怕是许多大人见了,都要将自家小姐许给你呢。”
季泠听后已然昂扬,掩盖不住得意。
自入京四年至今,她已经成熟不少,脸上的圆润也消减了些,穿上朝服,自生一份疏朗英气。
新官上任,完成了接印仪式,与户部衙门内的各级执事人员相互见礼,听候训言,参拜上官,会见下官, 结识同僚,交接文书档案,季泠就算是正式成为一名朝廷官吏了。
这个位子是多少生员小吏梦寐以求,皆因公主作保,才让她免去众多曲折,跻身于此。
因此,才刚一上任,她便付出全部努力与精力,在此陌生之域探索精进。
只可惜她实在年轻,户部之中的人个个都是老鬼精怪,手掌算盘账簿,心有九曲回肠,不对季泠有多恭敬,也不至于苛责她,只是笑言间冷待着,保持微妙的距离,让她难以进退。
可三月有余,季泠仍然有些力不从心,将要年关了,她作为湖广清吏司主事,要多关注地方情况。
这段时间,她多次向郎中闫有德请教,想要了解更多相关事宜民情,查看以往卷宗记录,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拒了回来。
她性子本来着急,不想耽于逢迎往来,又不爱软嘴奉承上司,只顾着自己埋头研究,就怕自己难以胜任。
傍晚下值时,几位同僚要相约去见香楼,见到经过的季泠,发出邀请:“季大人,您才上任,何必如此辛苦。天色不早了,明日休沐,是否和我们同去见香楼中饮酒聊天?”
“是啊季大人,你年纪轻轻,怎么总是拘谨,长夜漫漫,就在这儿打发了,岂不辜负?”
见香楼…那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烟花柳巷,她怎么应付得来?
她笑着推辞:“各位大人先去一步,今日还有公务未处理完,实在不巧,改日再奉陪。”
几人一顿,似是可惜般交换眼色,满口应好。
等季泠到衙门前拿了林微送来的晚膳,转身回去时,就见那几位大人还未走。
正想着再打招呼,却听见他们的抱怨:“这季执庸未免也太过拿乔了。不过一个主事而已,我们邀请,还找借口推辞,做什么高风亮节的样子!”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着年纪不大,做事却也利落,我们可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还能有谁,公主府出来的。”
“公主府啊,难怪呢,细皮嫩肉的,说话一副娘娘腔,倒是会哄的公主开心,他这前程是无忧了!”
“你说公主怎么喜欢这挂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后面的话越来越污糟,季泠冷眼看着,倒也不出声,不欲听完,就径直从另一条路过去了。
“季大人,请留步。”季泠快到堂内,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诧异回头。
来人是祝扶春,现在任山东司员外郎。
祝扶春生得一副俊秀模样,比她年长六岁,玉面桃花,年轻有为,不少大人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惜祝扶 春已早早娶妻,对夫人体贴入微,连通房小妾也没有过一个。
祝扶春先前任山东司主事,一年前才升的员外郎。季泠初来乍到,请教同僚不解之处时,他最经常伸出援手,还愿意传授她一些官场处事的心得经验,季泠对他倒是颇有好感。
“祝大人。”季泠行礼,和他并肩走着。
“季大人不必理会那几位的玩笑话。这几位大人爱吃酒玩乐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玩笑大了,口不择言,你千万别忘心里去。”
季泠听了,倒是有些惊讶:“你瞧见了?”
祝扶春点头:“正巧晚你一步,听见了些。”
“我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这样的流言空穴来风,如果都要生气,我岂不是气个没完。”季泠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倒不是她有多大度,那些人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这样的调笑基于莫须有的事情,自然伤不到她。
“我有一言,不知如何与季大人说。”
“祝大人直说就是。”
季泠最烦别人曲折婉转,好像这样说,坏消息就能变成好消息似的,左不过是全了说话之人的好人脸面,倒是白白浪费她的时间。
祝扶春瞥了一眼身旁的季泠,见她神色正常,才开口说:“季大人初来乍到,也许在人际之事上时有碰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许多大人相邀时,一概推拒了,总是不好。宴饮消遣,人情往来,一来二次的,相互熟络了,才好透露根底不是?”
季泠闻后沉思,这倒是她忽略了。
人情练达皆世故,有时人际关系的建立,不是因为有共同的职责,而是因为有共同的利益爱好。三杯两盏、游船听曲的交心,可比她天天在公务上软磨硬泡快多了。
这些人正经样子做多了,总想到不正经的地方放松一下,坦诚相见后,才好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