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季泠礼貌一笑:“多谢祝大人好言。只是,祝大人与我素来没有私交,我也不曾帮过祝大人什么,大人为何同我说这么多?”
交浅言深,虽然祝扶春的话是没错,但是他无中生有的好意让季泠不免警惕。她可不认为祝扶春在她面前贬损了那几人,只是为了教她如何维护同僚情谊,完全别无所求。
祝扶春听了朗声一笑:“也不知怎么,我见你便觉得亲切。说来也巧,家母也是建州府季氏出身,想来也算是有缘,兴许我们还是远亲呢。”
建州在京城的人不多,季泠一听就来了兴趣:“果真?这倒是缘分了”
“正是呢。你我年岁相仿,私下也不必大人长大人短的,不如以兄弟相乘,我今年二十六,想来是年长你一些。”
“我今年刚及二十。既如此,从今起我便称呼你为扶春兄,可好?”季泠爽快答道。
祝扶春听了,眼神一闪,偏头看向季泠。
才二十岁,就已经到如此地位了,也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呐。
“自然是好。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年纪比执庸你略小些,幼时在建州外祖家小住过几年,最喜欢建州菜肴风俗。执庸如若思乡情切,闲暇时刻,可以来我家中小聚,聊聊天也是好的。”
季泠闻言一笑,家中小妹?怕不是要撮合他们吧!
“如此甚好,若有机会,执庸必定登门拜访伯父伯母。”
冬至时节,京城银装素裹,大雪漫天。
如今,季泠见到雪,已经快要失去当时初来京城的那份新奇和激动了。
在京城初雪的那一晚,她在书房就听见白芨和白蔹激动地大喊:“下雪了!下雪了!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站在浮云堂前,看着两个小姑娘在飘落的片片雪花中开心地拉着手转圈窜跳,不自觉地浮出笑意,感受她们的乐趣。
季泠一身青袍,系了件薄披风,伸出手,第一片雪轻轻落在她手里,被她手心的温度融化,顺着她指尖流走。
“瑞雪兆丰年。”她看向碧空深处,心里祈盼着。
“雪大了,执庸怎么还不走?等会儿天再暗些,更是难行呢。”祝扶春边笑着边向她走来。
季泠放下手中的案卷,也笑了:“扶春兄怎么也没走?”
天太冷了,她实在是懒得动弹,感觉一动,身上的热气就都散光了。
虽说之前听了祝扶春的话,决定要和同僚们好好打交道,但天一冷起来,她在衙门和家里都少走动了,也 就先将这事放下,想着来年再说也不迟。反正春日一到,各类集会都来了,机会多着呢。
“今日冬至,陛下难得不开宴。我想着,执庸若是无事,不如来我家中一块儿过节吧。”
季泠一愣,这个邀约来的太过突然了,况且冬至大如年,她准备着回去和林微她们一块儿过的。
祝扶春见她犹豫,又笑着开口道:“可千万别推辞我,这可是我第一次邀你作客的,季大人赏赏脸吧。”
季泠被他这句话逗的笑出声来,也就应下了。
到了祝家,季泠首要事便是先随着祝扶春拜见了他父母。
“父亲母亲,这便是孩儿的好友季执庸。”
祝家在京城原不算什么高门大户,他的父亲祝大人是鸿胪寺右寺丞,官居从六品,反倒还比季泠低了一些。
祝家本是庸碌持中的,不成想出了祝扶春这一个才子,祝家宗族耆老倒也都十分欣慰,感叹祝家也算是能一代胜过一代了。
在祝扶春的引见下,季泠也笑着:“执庸见过伯父伯母。今日突然拜访,多有叨扰,还望伯父伯母见谅。”
他的母亲眉眼淡淡,颧骨微突,眼角有些细纹了,见到季泠倒是十分热切,忙上前拉着她的手坐下:“早就听扶春说起季大人了,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材啊!”
季泠有些腼腆,被这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只浅笑回复了一句:“我与扶春兄以兄弟相称,伯母叫我执庸就好。”
祝母笑着点头。
“母亲。”一个细柔女声传来,季泠循声转头,就见着一个穿如意纹桃夭交领上袄和璎珞纹鞓红马面裙的 少女走了进来,见到季泠,突然脚步一停。
“霜儿,前来拜见季大人。”来的是祝扶春的妹妹祝扶霜,长的肖似她的母亲,看起来眉眼淡淡的,有些寒霜气,倒是名如其人。
祝扶霜行了个礼,略微内敛,喊了声“季大人”,季泠忙说:“伯母与小姐不必如此拘礼,祝小姐便随兄长,称我执庸兄就行了。”
下人前来禀报,晚间席面已经备好,季泠随着祝家人一同前去饭厅。
祝家虽说不是高门显贵,但毕竟也有两父子同朝为官,家中仆从众多,倒是让平日习惯自己一个人吃饭的 季泠有些不适应了。
以祝父为首,季泠坐在祝父与祝扶春之间,祝母和祝扶霜则是坐在祝父的另一侧。
刚坐下来,祝母热络着起话:“我是建州府人,小女曾经也在建州外祖家常住,是以我们家里做的都是建州菜系,不知道执庸吃不吃的惯?”
季泠倒是没想到祝家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建州人,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祝扶春,而后才说:“伯母,我也是建州人,见到这些菜才真的像是回家了呢。”
祝母听了十分高兴,连着热情地给季泠夹菜。
祝扶霜听到她是建州人,也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倒也不是奉承,桌上的菜色季泠很满意,尤其是荔枝肉和香螺片,她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些味道了。
祝母又给季泠装了一碗汤,不顾祝父在其中的阻隔,亲自端到她面前。
“执庸,这是炖了一下午的党参羊肉汤,冬至天寒,多喝羊肉汤暖暖身体,我瞧着你单薄的很。”
季泠笑着应下。她不太喜欢羊肉的膻味,也就意思着喝了两口汤,随即放下了碗,应着祝母与祝扶春的话。
晚饭过后,下人撤了席面,又端上来几个小碗。
季泠惊讶道:“汤圆?”
祝扶春见她的表情,想着倒是让她满意了:“是汤圆。京城人家冬至都吃饺子。但我们家就随着我母亲和妹妹的喜好,冬至都是吃汤圆的。”
一碗汤圆反倒是勾起她的思乡之情。
冬至,本该是祭祖团圆的日子,而她似乎一直没有团圆。
发着呆,季泠将汤圆送到嘴中。正想着过往,忽然嘴角有什么东西抚过,季泠回过神来闪了一下。
祝扶春看到她惊讶的样子,笑着将手上的帕子给她看:“你没留神,嘴边有芝麻馅。”
祝母和祝扶霜瞧见,倒是都轻笑了,季泠不免有些尴尬。她道了谢,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挪。
眼看雪要停了,季泠赶忙借机说着要回去。
祝扶春将她送至门前。
“扶春兄留步吧。”
“雪路难行,要不还是我把你送回去吧。”
“不必不必,几步路而已。”
季泠连连推拒,祝扶春见了也不再多言,与她道了别。
虽然雪停了,可长街积雪仍然深厚,她一深一浅地慢慢走着,突然庆幸方才喝了那两口羊肉汤,否则现在 她可真要冻死在这雪地里头了。
祝家离石竹巷还是有一点距离,但她先前来祝家时便派人传话回去,放了下面的人冬至假,让他们自己过节去。
自从进了公主府后,她总忙碌,身边人越围越多,反而少有这样的机会,能一人静心散步了。
月光泼地,与雪相融,独行踩雪赏月,倒也不算辜负良辰美景。
祝家门前,祝扶春看着季泠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祝扶霜性子内秀沉静,不爱亲近陌生人,小时候住在建州,在京城里也没什么好友,家里人也在担心着她的婚事,左挑右捡的,倒是耽搁了,但又不想委屈这从小疼爱的掌上明珠。
第一次看到季泠的时候,他就心里一动。季泠身家清白,身边也干净,长相不说多么英俊,至少周正。且她方才及冠,便官居六品,背后还有公主府撑腰,实在是一个好人选。
但是刚刚席间,他见季泠对他妹妹压根没什么意思,祝扶霜一个姑娘家,肯定是不会主动的,但如果季泠没有任何表示,那这事也难以推进下去。
而且,他能够感受到,季泠有些抗拒他的亲近。但之前他向季泠多次示好,季泠也都欣然接受了。
他有些摸不准了。不过来日方长。
行至半途,寒风大作,季泠的脸被刮得生疼,她只好低头前进。
雪虐风饕,隐匿了暗夜之中的些许动静。
譬如,如风般森冷的箭矢声与像雪般闪烁的剑影。
季泠低着头,不知被雪中的什么东西绊着,不小心跌了一跤,一支箭破空而来,从她头上飞过。
她下意识往箭来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看见,只有空无一人的街道,街边门窗紧闭的铺子,门前因风摇曳的旌旗和灯笼,茫茫的白雪和漆黑的夜空。
忽而,后头传来了疾步之声。
季泠猛地回头,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柄锋利的剑,她立刻侧身一躲,勉强躲了过去。
来人穿了一身黑衣,蒙了面,借夜色完美隐匿面容。
不等季泠调整,黑衣人收回剑后又再次刺了过来,季泠用大氅一挡,剑受软阻,稍微偏移了几分。
大氅瞬间被剑刺穿,季泠重心不稳,连连后退。
眼下天寒地冻,她手无寸铁,这样一出手就想置她于死地的杀招,她完全无力抵挡。
迅速将大氅往那人脸上一扔,季泠拔腿就跑,心脏跳得剧烈,命悬一线的紧张压得她呼吸都快停滞了,她 只凭借本能在喘着粗气,不停向前。
可大雪深深,她完全跑不快。不必回头,她已经感受到身后毫无阻挡的寒气朝她逐渐逼近。
冷风扼住她的口鼻,侵入她的喉管,深入她的胸腔,刮出一道道痧,冰火相撞间,她嗅到身体里锈迹斑斑的味道。
幽深无光的长街尽头,一点暖黄如日方升,愈来愈近,渐渐放大。是马车!
季泠立刻斜转,大步越过路沿堆砌起的积雪,朝着长街中间狂奔,希望那马车上的人能够注意到她。
可惜来不及了,后面的黑衣人已然追了上来,她快要没有力气了。
就在黑衣人要将剑刺入她身体时,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箭,直中黑衣人的大腿。
黑衣人吃痛地跪倒在地,原本要捅入季泠后背的剑也没有拿稳,剑尖顺着季泠的后背滑落在地。
背后的疼痛猝然袭来,季泠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脚滑几下后,迅速伸开双臂维持住平稳。
冬日的寒意为她短暂麻痹了背后的痛意,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季泠知道,一旦倒下,兴许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黑衣人握紧剑,仍欲挣扎起身。
季泠再次调转方向,眼下黑衣人受伤,她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后方的无名马车上。只要能够坚持当下的速度,不出两炷香时间,她应该能回到石竹巷。
又一只箭来,箭矢在她眼中亮出了影,而后准确地射中黑衣人的另一条腿。
黑衣人完全倒下了,短时间估计站不起来。
她高估了自己。
负伤跑出十来步后,朔漠飞沙般扬起的大雪中,季泠眼前一片白雾升腾,须臾后幻化成黑幕。
用了最后一分力气,向前再挣扎出两步,季泠终于力竭,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