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炊烟袅袅,正是用早午饭的时候,豆子是吃过了饭来的,一听他的话就知道是在逗他,跳起来就说:“呸,我吃过了!你见过刚吃过饭又吃的人吗?”
“见过啊。”宁知序轻哼,“我娘子就可以。”
豆子:“你!”
他这是在挑衅他。
宁知序见他吃瘪,得意地朝他招手,豆子问:“做什么?”
他说:“你的铲子是从家里偷的吧?小心被你娘发现,回去挨揍。”
“……”
还真又给他猜中了。
锅铲是从家里偷的,旧的铲子上缺了个口,他拿不出手,特地拿了个新的来,娘还不知道,这是她前几天刚去市上买的,花了好些钱。
新锅铲买回家并没有立刻派上用场,娘非说旧的还能再用用,过十天半个月再换。
他了解娘的性子,十天半个月之后那铲子的豁口要是没变大,她肯定还会说:“这不是还能用吗?能省就省一点,新买的放那儿备着,等旧的用不了再用。”
又不是用一次就不能用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省着?
既然在家没有用武之地,那他就把新锅铲拿出来见见世面。
将士上战场要穿铠甲配武器,小豆子出门就该拿一把好锅铲。
约架要有约架的气势,他自带家伙,不能还没比试就输给宁知序。
宁知序见他人小气势大,问他:“你打哪听说我是个厨子的?”
“渺渺姐姐那儿,你娘子也在,她点头了。又是厨子又是公子,我小豆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厨子多厉害多不容易,咱们村手艺好的都受大家夸赞,年年要为桃花宴费神费力,你一个城里的公子什么都不会做,却要以此博个好名声,还想忽悠三井婆婆进我们桃花村,拿我们桃花村的好处,我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宁知序听他说东说西,提什么桃花宴,道:“既然你们有村里手艺好的厨子,为什么非要和我比?莫不是比不过他们,所以——”
“哼,自是比过了,比赢了,他们愿赌服输,我放他们一马,等他们修炼修炼再来讨教。”
宁知序呵笑一声。
小孩就是小孩,不知天高地厚,连撒谎都撒得那么明显。
——所以他从前从府里溜出去逛吃逛喝回去为了应付夫子编的借口是不是也这么拙劣?
怪不得不管他说什么夫子都不相信,每次都告到爹那去。
宁知序就当听小孩子胡说八道过家家,依旧垂头镇定自若地刮着竹子,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越淡定,豆子越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问他:“比不比?”
“不比。”
和小孩比试,说出去要被别人笑话。
“你就是没胆子!”
“嗯,没错,我就是没胆子。”
“你配不上新娘子!”
“嗯——”
宁知序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三心二意地点头,说,“配不上那也娶了。”
“配不上你就该跟她和离,叫她配个更好的人!”
宁知序这时抬头,终于后知后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抖抖眉梢问:“更好的人在哪?”
豆子不说话,挺直脊背掸掸衣领,意思就是说:这儿有一个,可比你好多了!
“……”
说了半天,原来这才是重点。
毛还没长齐的家伙就想着娶媳妇的事了,想娶的还是他媳妇……
宁知序被气笑,问:“你喜欢我娘子?”
“喜欢。怎么了?打我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她了!她是被迫和你成亲的,这样的婚事就不应该成。”
宁知序望着他,豆子就把自己听来的事坦坦荡荡说给他听: “我娘说成亲先是两个人的事再是两家子的事,就是渺渺姐姐和和薪哥也是打小就认识,从小两家串门,虽然定了亲却是等他们两个人都同意才办婚事,你和新娘子家是这样的吗?哼,肯定不是,我从别人嘴里听说了,你俩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新娘子是被迫嫁给你的,她不喜欢,你也不应该缠着她。”
宁知序眸光沉了沉:“她不喜欢……这是她跟你说的?”
“不是,不过她不说我也能猜到。”
豆子下巴扬上天。
“胡乱猜别人的心事不是件好事。”
宁知序眼睫颤颤,放缓了声音说,“况且你怎知我们从前就没见过,又怎知她愿意随你一个毛头小子做桃花村的人?”
她要往别处去,既不是桃花村,也不是洛城,天大地大,歇脚的地方多得是,既然看不上他,那这个毛头小子也休想入她的眼。
宁知序面上无事,心底却越发生气,手里的活干不下去,想了想,提起他往灶屋去。
豆子两眼发亮,说:“要比啦?那就比谁做得好吃,你输了就赶紧从这里搬走,然后把你媳妇留下!”
宁知序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定了许久,才说:“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认你做老大。”
“只是认我做老大?”
“那你还想要什么?”
“你输了就认我当爹,再叫我媳妇一声娘,以后见了我们要磕头跪拜,不允许有非分之想。”
“……”
豆子眼睛转转,“成。好不好咱们自己说了算,不用找其他人,让对手心服口服那才是真的赢。”
宁知序眯眯眼,话说到这儿自然认为他就是来捣乱的,定这个规矩肯定是在憋坏主意,于是没提异议,只在心里说:“看我不毒死你。”
豆子铁了心要找宁知序的麻烦,宁知序也铁了心想给他一个教训,苏静蘅听见声音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宁知序带着豆子往灶屋里钻,两个人一人守一口锅,非要比个高下。
见她来了,豆子打招呼说:“新娘子你来啦!我正要跟你相公比试,你在这等着,他答应我若是输了就从你身边滚蛋,以后有豆子我和桃花村的人保护你,你就再也不用跟着他这个公子哥受苦了!”
“……”
苏静蘅扯扯嘴角,把宁知序拉出屋外,不等她问,宁知序就说:“你别管,这事和你没关系,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找我的麻烦,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他。”
苏静蘅语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说:“你同一个孩子闹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
宁知序往屋里斜一眼,看见那小子不把自己当外人一样在屋子里搜罗着食材,驾轻就熟地处理,点火热锅,倒是有几分厨子的样子,便对她说,“小孩?哼,我长他几岁啊?你又长他几岁啊?他还好意思说——”
“说什么?”
“说他喜欢你,把我赶走想娶你做媳妇。”
苏静蘅愣住,话在喉咙里哽了半天,道:“小孩子说的话你也能当真?”
“为什么不能当真?”宁知序固执说,“我偏要当真,不随他的愿日后没准还要缠着你,今日就随他的愿,我有千百种教训他的办法。”
苏静蘅说:“小孩子会耍赖皮得多!”
“我也会耍,不比他差。”
“……”
这是会不会耍赖皮的事吗?
苏静蘅觉得头疼极了,劝道:“他年纪小,要是伤了哪儿,回头爹娘找我们算账我们可没理说。”
宁知序正要开口,豆子忽然出现,问:“你们说什么呢?快,我锅都热好了。”
“来了。”
宁知序应他的话,冲苏静蘅挑挑眉,意思说:看见没?是他非要找麻烦,我没法子才应下的。
至于说什么会不会受伤的事,这小子看着就皮,平时估计就没少闯祸,眼下有人盯着他,没那么容易出事,顶多锅里油溅一溅,他要是真受不了这点小伤小痛,就不会叫嚣着要做一个厨子,早在家哭去了。
苏静蘅站在门口,看他们忙前忙后,怎么劝都没用。
直到食材入了锅,才惊觉接下来的动作和她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两个人没说要做什么,捡几根菜叶子扔进锅里,随后一个疯狂往锅里加糖,一个疯狂往锅里加辣椒,灶屋里瞬间烟雾缭绕。
苏静蘅被呛出去,没多久就听见豆子说:“哇!你是要杀人吗?加那么多辣椒,哪有这么做菜的!渺渺姐姐说的果然是假的,你就是个假厨子。”
宁知序说:“那有你这么做菜的吗?加那么多糖,不是你家的糖你不心疼是不是?少用些,回头做出来不知道会有多难吃。”
“少用些怎么可能好吃?”
宁知序正要大展身手,听见他这话停下动作,问:“你认真的?”
“你没认真?”
他愣了愣,看着自己锅里的辣椒,小声:“还真是没认真。”
他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只为了端一锅屎一样的菜给他吃,报复他,没想到是真觉得自己这样做会好吃。
——那一锅糖煮得都发黑了,能好吃吗?
宁知序看了看自己的锅,虽然眼泪都被呛出来了,仍旧坚持着往里面加他的辣椒。
这些辣椒可不便宜,寻常人家买不着,是他托石列从府里厨子那里买的,他今日真是下了血本,这么好的东西给他吃算便宜他了。
苏静蘅在门口喊:“你们不要再做了!不要再做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残的比试 ,他们两个是在互相残杀吗?
风一吹路过的狗都被辣得睁不开眼睛,梁下的燕子扔了搭一半的巢跑了,豆子出来喘气,对苏静蘅说:“你家男人疯了。”
“你还说!”
苏静蘅道,“别到他这里找不痛快,这人倔起来比跟个牛似的,快跟他认个错服个软,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不行。”
豆子喘口气就回去,说,“男人有男人的骨气。”
狗屁骨气。
苏静蘅小声说。
她最不喜欢旁人拿什么男人女人的事来说道理,什么大道理小道理这样说出来都成了没道理的事。
这一点宁知序最好,倔是倔了点,说话却很少那样自以为是。
豆子蒙住口鼻回去,忙了半天端出一道裹满糊糖浆的菜,苏静蘅皱眉跑开,宁知序道:“你看看,她被你做的菜吓走了。”
“样子是丑了点,但味道肯定不错,你吃了才知道好不好吃。”
到这里宁知序确认这小孩没在开玩笑,他是真心实意要和自己比试,然而做了半天结果只端了一盆糊糖浆上桌。
若自己认真做,没准真让他服气,可是现在——
宁知序看着自己那锅红辣椒陷入沉思。
“你真要这么比?”
他问。
“自然。”
豆子觉得自己的肯定比他那份好吃,也必会让他心服口服,而他那份,哼,是入不了口的东西。
“那就比吧。”
宁知序面不改色装了满满一盘辣椒给他,说,“吃。”
规矩是他定的,他自要遵守,这一盘辣椒够把他辣得回家找娘哭。
输和赢不重要,只是要趁机教训他。
他娘子就是他娘子,就算是假夫妻,眼下也是他娘子,谁来也抢不走。
豆子吞吞口水,再看看自己那份,他是真觉得自己的厨艺好,做的糖霜青菜能和酒楼里的媲美,但非要吃宁知序那份,红灿灿的,不会吃死人吧?
“吃啊。”
宁知序看似提醒实则逼迫,“不吃就认输。”
“认输?呸!吃就吃!”
豆子搛一筷子辣椒放进嘴里,嚼一嚼,竟是脆的,清脆的碎裂声灌入耳中,初入口辛香满齿,辣味火星般燎过喉尖,窜进胃里。
他品着嘴里的味道怔神片刻,随后被辣得吱哇乱叫,跳起来找水喝,一口辣椒灌了一瓢水才勉强止住那冲天的痛楚,歇了一会便只是发呆。
他不开口,只嘴唇觉得越来越麻,后来又灌了口凉水才觉得好些。
宁知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筷子搅搅他的菜,毫不留情地问:“这是屎吗?”
然后装模作样浅吃一口,小声:“嗯,倒不至于比屎难吃。”
豆子瞪他一眼,说:“这么说来你吃过屎了?哼!”
说完不等宁知序有什么反应,竟丢下菜就跑了。
宁知序追到门口,看见他揉着眼睛冲进村子里,啧啧两声:“倒是会耍赖皮。”
本以为还要有一场恶战,谁知道他走得这样干脆。
一定是觉得他连炒辣椒都炒得那样好吃,自己比不过,于是临阵脱逃了。
只可惜了家里那罐子糖,被他霍霍了一半,还有辣椒也是,宁府新采买的花红天椒,市面上买不着,得单独找后门托石列买,他一时上头也霍霍了一大半。
过会儿就等着挨骂吧,说好了这些辣椒留给苏静蘅做辣子鸡吃的,她喜欢吃辣,一下子攒了好几天的量,这下只剩两顿了。
宁知序盯着那盘辣椒看了片刻,忍不住举起筷子夹一块入嘴。
果然辣!
喝完水都止不住。
那孩子也是能忍!
灌了好几口水才减轻舌尖的痛楚,宁知序连忙捧着盘子去找苏静蘅,在门外就喊:“快尝尝!我觉得我这盘炒辣椒做得不错,你不是喜欢吃辣吗?辣子鸡暂时做不成,先尝尝这个解解馋!”
苏静蘅从灶屋跑开之后就不想理他们两个人,这个时候躲在屋子里捧着绣绷做绣花,听见声音问他:“豆子走了?”
“嗯,走了,恭喜你,你现在多个儿子了。”
苏静蘅:“?”
宁知序说:“愿赌服输,他输了以后管我们叫爹娘,咱们家最近是双喜临门啊,前段日子刚认了干娘,这下又有个干儿子,如今也算人丁兴旺,未来努努力,多认几个儿子女儿,不愁未来不能儿孙满堂。”
苏静蘅:“……”
他一定是疯了,跟一个小孩置气不说,欺负完了还扬扬得意,指不准过两日就要被豆子爹娘找。
干爹哪有亲爹有理,回头可别被教训成孙子,那辈分没升不说,还要再跌一轮。
宁知序道:“瞧我做什么?快尝尝我做的菜,原本是冲着辣死他去的,谁知道做出来味道还行,我不怎么吃辣,你要喜欢,这盘都是你的,我这就去煮饭,再烧份汤炒个小菜,今日就先这么吃吧。”
苏静蘅默然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一亮,确实过瘾。
宁知序看她一点反应,瞪直了眼,说:“行啊,知道你爱吃辣但没想到这么能吃辣,一口气都不喘,厉害!”
苏静蘅“嗯哼”一声,又尝了几口,抬头却看见宁知序脸上泛起片片红色疹子,他没有发觉,看见她这副模样,问:“怎么了?你怎么又盯着我看?难不成是觉得我长得好看——”
说着又似那夜一般娇羞起来。
按理说苏静蘅这个时候该呛他一句,再赏他一对白眼,可等了半天没等到,只看见她慢慢站起来,伸手抚摸着他脸颊,问:“这是什么?你的脸——”
“脸?”
宁知序偏偏身子,朝桌子上的铜镜看去,只一眼,立刻将盘子塞到苏静蘅手里,背过身掀起袖口,手臂上果然跟着出现许多与脸上一样的红疹。
呼吸一紧,惊惧之色瞬间取代脸上的得意。
苏静蘅绕到他面前,宁知序眼疾手快将袖子盖好,又侧过头不让她看自己的脸,结巴道:“好像、好像是旧疾复发,我吃点药压一压就行,不用担心,你也不要看。”
“旧疾?什么旧疾?只吃药就行了吗?是你药箱里的药?哪一个,我帮你拿。”
“不用不用,我自己拿就行。”
苏静蘅还是问他:“只吃药就行了吗?会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会。”
宁知序斩钉截铁道,“我自小就这样,吃药就行,要不了命。”
说话时正脸始终避着她。
苏静蘅觉得他在骗他,又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宁知序将两手揣在袖口,拗不过她,干脆从屋里跑出去,苏静蘅见状没有追上去,只是那样看着。
她心里打着鼓,看起来似乎比宁知序还要恐惧。
这模样,她知道她今夜又要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