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烧(一)

    李仁和苏静蘅争论一番,知道他们住在那地方一时半会儿跑不掉,跌跌撞撞爬起来撂下他们先去村子里告状。

    代眉带着孩子去寻村里的草医看病,不消半个时辰孩子清醒,身子没什么大碍,老大夫杵着草药哄着小的那个,又对大的说:“你娘干活不容易,你怎么能乱跑?还往水里去,幸好被人捞起来,不然真出了事,以后可吃不到你娘做的烙饼了。”

    孩子小,听不懂这些话,只是偎在娘怀里委屈地掉眼泪。

    落水没了半条魂,怎么问他都说不清楚,宋英华叹气,说:“罢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眉娘啊,怎么只有你带孩子来,你家男人呢?”

    “他……”

    代眉想起那边的事还没了,急说:“阿奶,请您在这儿照看一下小曲儿和小音儿,我相公恐怕要跟别人闹事,我去劝劝他。”

    “劝他?”

    宋英华只听她说孩子落水被人救了的事,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什么。

    不过在村子里这么多年,她清楚李仁的性子。

    说到底有些上不了台面,平日爱贪小便宜,和村子里其他人合不来,隔三差五吵一架,现在跟别人闹,指不准又要去三井婆婆那儿撒泼打滚,不由得说,“你相公的性子你劝不住,他们人现在在哪边?多叫几个人去帮忙,别让他把脾气带到村子里,又往别人身上撒。”

    随便点了几个能帮忙的人名,正说着,门外有人赶来报信,看见代眉急说:“眉娘!你家相公又去三井婆婆那了,这次告的是宁二郎和苏姑娘,大家都赶去凑热闹,你也快去看看,你家公公呢?叫他也去,咱们村就只有他能管得住你相公!”

    代眉听见消息吓得肩膀抖抖,说着就往外跑:“他下地去了,烦您去地里叫他一声,我这就去三井婆婆那看看!”

    两个孩子丢在屋里,宋英华左右瞧瞧,没法子,先放下手里的事,抱起小的,跟大的说:“这事少不了你作证,去跟婆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千万不要叫你爹冤枉好人。”

    宁知序回去换了身衣裳,没一会儿村里就派人来叫他和苏静蘅,来的人没说什么,冲他们呵呵干笑几声,有些同情道:“你们俩真不走运,才来没多久就被仁叔缠上,不过我听了他的话,似乎没什么证据证明是你们推的人,这事交给三井婆婆和良月姑娘吧,我看她们也不大高兴,这次肯定要狠狠骂仁叔一顿。”

    十八九岁书生模样的少年怯生生站在门口等他们,苏静蘅一听那人真跑到村里告状,愣愣,之后说:“就他一个人去告状的?”

    “嗯。”

    少年点头,嘴角撇撇,一双眼睛柔柔地盯着他们两个。

    宁知序被他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他说自己的大名叫“李和煦”,就知道是村里哪户人家的公子,再仔细一问,果然是赵琴娘儿子,为了桃花宴特地告假回家,上午才到村子里,下午就看上了热闹。

    李和煦领着他们往村里去,看起来是个十分腼腆的性子,说话做事都有些慢吞吞的,但一路上却没少讲话,从到村子里听他爹娘提起他们两个开始,一直说到下午李仁去闹事。

    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事,他前前后后讲了一大堆,宁知序和苏静蘅来不及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光是听他的话就听得有点发晕。

    李和煦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不想来,是良月姑娘点我来的,引火烧身引火烧身,你们不清楚仁叔为人,谁见了他都能被咬一口,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他咬过,不知能不能做桃花村唯一一个没被他找过麻烦的人……”

    苏静蘅:“……”

    宁知序:“……”

    “他这次缠着你们是为了什么?”李和煦问。

    “钱……钱吧……”

    不然苏静蘅也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大约觉得他们背靠宁家,再怎么样也不缺钱,加之听信谣言,又见他们两个被村里人夸过,心里不服气,所以见了他们想讹一顿碰碰运气。

    “哦钱啊。”

    想来也是,李和煦说,“上次我爹养的鸡吃了他家门口几根菜叶子,他非要让我爹拿鸡赔给他,或者给钱,不然他说他也要挖我们家的菜地。”

    “后来赔了吗?”

    “当然没有。”李和煦眯着眼,“我爹把鸡杀了分给邻里,就是没给他,差点没把他气死,那件事也把我爹气得够呛,和他吵了两天,干脆把地里菜都收了,一点不剩,全送给大家。”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李和煦唇角扬扬,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道:“新买几只鸡倒也花不了多少钱,没几日各家又送了些自己家的菜和菜苗,所以一番下来并无损失,只是和他家不再有来往而已。”

    这么一说苏静蘅心里便不慌了。

    看不惯他的不止自己一人,既然大家伙儿都一样,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现在她只有一句话想问,看那男人骂人打人的样子,想必不是第一次欺负他娘子,他这样子,村里人难道一点都不清楚?

    李和煦偶尔从爹娘嘴里听说一些,就道:“阿眉婶婶为人和善,就是性子懦了一点,容易受欺负,仁叔脾气不好,家里只有一个爹,除了阿眉婶婶还有小音儿没有第二个女人,小曲儿也才过五岁,什么事都做不了,所以许多家事都是她做……你想问什么?”

    “我看见他——”

    苏静蘅嘴唇翕动,半天没说出口。

    看样子是真不知道。

    既然如此这事还是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了。

    李和煦见她不说话,猜出点什么,又说:“我不清楚他们家的事,不过之前听到些风声,说阿眉婶婶想跟仁叔和离,要带孩子走,仁叔不肯,所以就这样耗着。”

    “……”

    苏静蘅沉默。

    “前两日阿眉婶婶父亲五十岁生辰,叫她带着孩子归家祝寿,一家子就跟着去了,阿眉婶婶的大哥在京考试,既为贡生,下月就要参加殿试,凭他的本事,说不准日后要留在京城,到时候安置下来,必会接家人进京,仁叔大约是去巴结的,不知是不是没巴结成,所以——”

    所以恼羞成怒,回到家对妻子一点不客气,又正巧碰到他们两个人,把怨气都撒在他们身上,回到村子里再闹一闹,让大家都吃点他的苦头。

    “我知道了。”

    苏静蘅稍稍偏首看宁知序一眼,视线交替,两人都明白这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至少他们这边好说,代眉那边就难说了。

    不过既然爹娘在这个时候叫她回家,或许是早就知道夫妻两个人的情分已尽,哄她跟李仁和离,日后好跟着他们一块去过好日子。

    这世道夫妻和离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若没有利益驱使或者什么说不开的仇恨,想分开那便分开。

    女人可以再嫁,男人可以再娶,依苏静蘅看,经这一事,他们两个这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一个为了孩子,一个为了钱,要是还能在一起,就算是她倒霉,出门没看黄历被晦气缠身,改日要去寺里烧香磕头,请大师做法去去晦气。

    转眼到村里,三井婆婆家门口围着一堆人,家住隔壁的不用挪脚,搬个凳子就在家门口看,听见李仁声泪俱下地控诉,编的那些蹩脚的谎话听得苏静蘅发笑。

    他非说是宁知序拐带他儿子,小孩哭喊挣扎,控制不住,干脆扔进河里淹死,有人不屑一顾,问:“他拐带你儿子做什么?人家又不是生不出儿子。”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忍不住,纷纷应和,更有说话直接的,毫不留情说:“人家小两口天造地设一对,喜欢孩子就自己生呗,都不知道他俩生出来的娃娃会多漂亮,是吧,万一哪天宁家接他们回去,做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少夫人,要你的娃娃又有什么用?”

    “是啊!人家住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又不是出了城就不姓宁了,我说李老三,你真是有点没事找事,你家小孩呢?小曲儿没什么事吧?是你自己看不住孩子,既然上山干活,为什么非要把那么小的孩子带在身上?小曲儿五岁正是会乱跑的年纪,小音儿又不到两岁,你媳妇一个人肯定看不住啊,实在不行放在村子里我们大家伙帮你照看,用不着你媳妇一个人带两个娃。”

    “就是,我们家豆子小时候不也是大家伙儿一起看顾的吗?这小子皮,除了上次烧火毛躁了点,长这么大没出一次事,我看你是信任不过大家,不肯让大家碰你的孩子。”

    豆子挤在人群里,一听点到自己,跟着说话,他就喜欢这个时候添乱,尤其是看李仁吃瘪,这人说他长大以后没出息,比不上他家小曲儿,还说小曲儿的舅舅以后能当大官,小曲儿也是当官的命。

    嗤,一开始不是看不上代家吗?这会儿又害怕巴结不上,死皮赖脸倒贴过去,被人家赶回来了吧。

    初生牛犊不怕虎,旁人说话还带点面子,他一点不怕,干脆扯着嗓子问:“仁叔你这次又打算讹多少钱啊?新来的你也欺负,今年不是第一次叫婆婆给你主持公道了,你简直欺负老人家,这一年要闹多少次你给个整数,我们大家伙儿给你排一排,隔十天还是隔半个月吵一次,定好日子,也免得干活干一半被拉过来听你乱侃。”

    说着看见苏静蘅走近,视线偏一偏,宁知序站在她旁边,一副老实的模样,两个人像是被强硬拉过来作证的无辜路人,他当即不说话,别扭地躲到人后。

    本该是要骂他的,但李仁瞧见他们两个人,骂豆子的话立刻咽回去,转而指着他们说:“我儿子到现在还昏着呢,你看看他们,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一群人看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三井婆婆在家前坐着,静看他闹,也没听见良月姑娘说话,那个十六岁的姑娘正从外边搬了一捆柴向灶屋去,这么一会儿工夫听他说了那么多,垒好柴,出门拍拍手,才开口:“不能只听你一个人说,喏,人来了,也该听听他们怎么说。”

    乌黑的头发编作一条粗粗的辫子挂在身后,黑琥珀似的眼珠子转啊转,略显黝黑且稚嫩的脸上显着两三分严肃,没人能猜透她现在心里正在想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苏静蘅心口突突跳了两下。

    前些日子她远远见过李良月一面,两人没说上话,她见了自己充当没看见,这时候走近了,看她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倒叫她有些紧张。

    苏静蘅没时间思考,磕磕绊绊开口,原本三两句话就能讲完的事,她硬是像李和煦那样忍不住多讲了几句。

    回过神觉得自己是被传染了,而李和煦正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李良月,等她说完方才低头,道:“还要问问阿眉婶婶呢,刚叫人去喊她,也派人去看看小曲弟弟,若没什么事,再多问几句就结束了,必不会让你们多留。”

    李仁还在反驳,三井婆婆依旧不出声,只是静静看着李仁,等他说够了,停下,往这边瞧,她终于有了反应,拐杖在地上敲敲,平静地问:“闹够了没有?”

    众人皆噤声,互相看看,等不到下一句话,又都低头。

    苏静蘅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威压。

    老太太不必多说,目光只随意从各个人脸上扫过,便好似有一阵阴风刮来,没人敢胡乱应话。

    又是只有豆子开口,在他娘身后说:“依我看这事用不着婆婆你管,叫我爹,嗯——还有二伯管就好了,婆婆你在家歇着,仁叔的事以后都不要往你家报了,村里人自己会解决。”

    李仁啐道:“呸!谁知道他俩会不会公报私仇!”

    他说的二伯就是李和煦他爹,这话一出,那两人自然也不乐意,翻个白眼冷哼一声,话不多说,再瞧苏静蘅和宁知序只觉得他俩可怜。

    代眉姗姗来迟,一看那么多人围着李仁看热闹,冲进去连忙拽住他的手说:“回家!你到这里闹什么!小曲儿没事,这事就算了,快回去!”

    “没事?”

    李仁一愣,他还以为小曲儿今天醒不了,这样能多讹些钱,醒这么快,看样子再闹下去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孩子真的没事,已经醒了。”

    代眉几乎求他,求他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可半天拗不过他,只听他不停嘴硬辩解,怪她多管闲事,让她赶紧回去照看孩子,说这里的事他来解决。

    没办法,她转头跪在三井婆婆面前认错,前因后果交代一遍,说是自己没看好孩子才叫孩子落水,以后一定看好孩子,哭也哭不出声,闹了这么久,脸色有些苍白,样子看得众人心都揪起来。

    苏静蘅原本以为有一场恶战,心想大不了摩拳擦掌干一架,她和宁知序两个人自小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这些年该干的活该吃的苦一点没少,两个人的力气都不小,打一个人总不能打不过,谁知道眼前情形简直比打她一巴掌还难受。

    李和煦说的对,代眉的性子太懦弱,不敢跟她家男人硬碰硬,遇到这种事,又害怕事闹大,只能把所有的错都怪在自己头上。

    她年纪也不大,还不到三十,一脸憔悴的模样看起来要往四十去了,李良月将她扶起,可她偏不起,正巧宋英华带着孩子过来,看见孩子她才勉强止住情绪。

    元渺主动抱过小音儿,笑眯眯哄她两下,站在人后怕她被吓到。

    宋英华背着小曲儿上前,将他放在地上,李良月低头看着这孩子,问:“还认得我么?”

    李和曲看见往宋英华身后缩缩,怯生生点头。

    “也认得大家是不是?”

    她随手挑几个人指给他认,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每天都见到的人还是认得,勉勉强强叫几个伯伯阿婶,也认得三井婆婆,一圈人指过去,最后指着苏静蘅和宁知序问:“你见过他们两个吗?”

    李和曲摇头。

    “今天没见过他们是不是?”

    李和曲点头。

    李良月若有所思,捏捏李和曲的腮帮子,之后出神一般往地上的土坑看了眼,原地定住,几息过后,抬头看向苏静蘅和宁知序说:“苏姑娘宁公子,你们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嗯?”

    这就结束了?

    李仁说:“不行,就算不是他们推的我孩子,他们还打了我呢!这怎么算?我就白挨打了?”

    苏静蘅问:“我们何时打你了?”

    “你们何时没打我?”

    苏静蘅死不认账:“我们就是没打你!”

    “你!”李仁问代眉,“眉娘,你可看见她打我了,还有她家男人,也动手了是不是?踹我一脚,还把我往地上摔,都是他们两个做的!”

    代眉没回答,脸色已经差到极致,眼一翻彻底晕过去。

    “眉娘!”

    一群人呼喊着上前,扶住人叫宋英华快替她看看。

    老大夫刚治好一个又要看下一个,一口气都喘不得,苏静蘅和宁知序被挤在后面,手忙脚乱不知道要怎么做,这时远处又来个年过百半的老头,一看见这情形,上来就踹了李仁一脚,嘴里骂个不停。

    闹事的儿子,晕死的儿媳妇,吓哭的孙子和孙女,还有骂天骂地打儿子的爹,一群人劝过这个劝那个,抽空哄哄孩子再看看宋英华那儿治得怎么样。

    耳边吵吵嚷嚷,苏静蘅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来气,扶住宁知序的手说:“坏了,我好像做了个乱糟糟的梦,现在头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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