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落锁的声音极其清晰。
外面的灯忽然被打开,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溜进来,伴随着外头即将靠近的脚步声,钟郁青起身,老旧的钢丝床发出吱呀的响声。
山路颠簸,方倩从市里回来愣是花了四个小时,她手里提了一大堆东西,见钟郁青从屋里出来了连忙叫她来搭把手,“领导说下个月的青联赛要挑几个人去省队,从明天开始咱俩要给孩子们上点强度。”
钟郁青点头,声音里略带遗憾:“一队有几个好苗子,但还是没有太拔尖的孩子。”
方倩听闻这话倒像是气笑了一般,“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才,二十岁出头就能拿大满贯的人,放眼整个乒坛,除了十几年前退役的张前辈,也不就一个人吗。”
方倩意有所指,钟郁青无奈的摇摇头,“说好不提这事儿的。”
“唉,你就是太犟,”方倩看着对面的人长叹一口,“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眼下咱们认真准备青联赛才是正经事。”
钟郁青掂量着手里的东西,抬脚往屋子里走,“去年冬训的时候他们不是说今年省队不要新人吗,怎么又改口了?”
方倩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这些领导一会一个样,说不准是谁家关系户要进省队,找个由头呗。”
钟郁青笑,“咱不管这些,他既然说了,我们这段时间就给孩子们好好训练。”
两位教练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县城里的体校设施简陋,宿舍也好不到哪里去,站在一楼底下拿大喇叭喊一声,孩子们就陆陆续续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上午通常是常规的体能训练,因为青联赛的缘故,钟郁青特地在训练过后加赛了一场。
球场里寂静非常,只有方倩严肃的声音:“我们离青联赛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了,省队今年会在比赛获奖的队员里挑人,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们要好好训练,我和钟教给你们每个人都制定了训练计划,完成任务的队员才可以离开,否则就加练!”
这里的孩子们大多都家里不富裕,父母迫于无奈才将孩子们送往体校,而进了体校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训练,争取在比赛中拿到名次。所以在听到方倩的话时,许多孩子的眼里都迸发出了光亮。
“从今天开始,我和钟教在体能训练完了都会给你们加练,只有打赢我和钟教的人才能休息,都听清楚了没有!”
方倩神情高昂,激发了许多队员蠢蠢欲动的胜负心。
一旁的钟郁青微微一笑,忽然想起在来这儿之前梁指导跟自己说她会有一个很好的同事。
现在看来,确实挺好。
加练前方倩就拉着钟郁青商量过了,自己带二队,让钟郁青带一队。
“我不行,你带吧。”
钟郁青拒绝的话刚说出口就被打断,“二队大多数都是没什么经验小孩子,晋级的可能性不大,我技术没你好,你昨天不还说一队有几个好苗子吗,有你训练,我放心。”
方倩语气态度诚恳,钟郁青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场馆里训练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小白球落点、旋转、飞跃,每一步都好像在钟郁青的意料之内,队员们似乎也没想到,平时只做战术指导的钟教练的球技竟如此高超。
“钟教,你好厉害!只是左手的打法有些奇怪,我还从来没见过。”
小队员连输了三个球,挥手示意暂停,扶着球桌气喘吁吁道。
钟郁青听到这话摩挲着球拍的手一顿,随后跟着道:“等你有机会打大比赛就能见到各种打法,只是左手打球,倒也不算什么。”
等到方倩那边训练结束之后,钟郁青这边也差不多了,只是有个向来打球不错的小姑娘今天有点不在状态。
钟郁青放下拍子走上前,语气有些严肃:“每一场训练都要当作比赛来看,你这样消极的态度,又怎么能当一名合格的运动员?”
记忆中的钟教似乎很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小姑娘抬眼看她,竟忍不住大哭出声:“对不起……钟教,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有天赋。”
天赋这个词,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就像是有些运动员就是为了竞技体育而生的,他们生来就该站在这项运动的顶峰,但更多数的运动员则需要日复一日的训练才有可能在赛场上获得成绩,堪堪获得大众眼中的“有些天赋”。
钟郁青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没有天赋不是你训练消极的理由,”她摇摇头,“拿第一名并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翻越心中那座高山才是。”
相同的话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竟平白无故多了些怅然。
方倩是目睹过钟郁青的辉煌的。
那时她在国家二队如履薄冰,二十五岁的年纪在赛场上已经被称为高龄,可曾经也捧起过冠军奖杯的她又怎么甘心。
直到钟郁青的到来。
球拍在她手中仿佛一炳圣剑,每一次的发球都像是上天早已赋予她的使命,赛场上她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猎豹,只要是有她在的地方,剩下的人只有争第二名的资格。
方倩那时才意识到,她的面前不仅横亘着年龄这座高山,还有层出不穷的后起之秀。于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她选择退役,支援地方体校。
颐安的夜晚静谧,夜色笼罩这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学校上方。
职工宿舍里,方倩从柜子里提出几听啤酒,老旧的电视机被她踹了一脚,这才慢慢恢复音画。
“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一点四十五分,本届奥运会乒乓球男单决赛将于二十二点准时开始,请各位观众朋友们……”
电视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倩朝着钟郁青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遥控器捏在她的手中。
“看会儿呗,这些年咱俩看他的比赛还少啊,也不差这一场啦。”
见钟郁青还是没反应,方倩双手合十,语气里有些恳求的意思:“哎哟,钟教练,你行行好,让我观摩一下世界第一的比赛呗,毕竟我是没机会现场看了,你就满足一下我的愿望嘛。”
钟郁青不好再拒绝,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撂下一句出去透透气便走了。
虽然是盛夏夜晚,但由于颐安地处山区,夜风中仍然还带着潮湿的冷意,绕着操场上走了几圈后,钟郁青忽然心血来潮想去球场看看。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兴许是开门的声音吓到正在加练的人,一颗小白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钟郁青的面门飞来。
幸亏她反应快,一抬手便接住球。
“钟教。”小姑娘怯生生地绕到球桌前面朝着钟郁青打招呼。
钟郁青点点头,这才发现这个小姑娘正是今天被自己训过话的队员。
“邢蔓?”钟郁青意外地开口。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自己一个人训练啊?”
脱离球场,钟郁青更像是一个大家长,而不是严肃的教练。
邢蔓性子静,说话做事都透露着些小心翼翼,“我感觉自己打得不好,想多练练。”
钟郁青“嗯”了一声,接着道:“练的怎么样?”
“就……马马虎虎吧。”
邢蔓有些不自在。
“给我个拍子,打一场看看。”
钟郁青朝着邢蔓伸手,没一会小姑娘就递来一个拍子。
钟郁青只用了五分力气,师徒俩打得有来有回,一局完毕,二人打了个平手。
“左手?”钟郁青挑眉问道。
比起技术上的瑕疵,钟郁青显然被邢蔓的左手打法吸引。
邢蔓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习惯了用左手,但我在训练里还是会努力用右手打的,”
邢蔓是一年前从隔壁县的体校过来的,钟郁青见过她用右手打球的样子,不能说是有天份,但也是个中规中矩肯吃苦的好孩子。
可今晚看她用左手打球,不知为何,此刻钟郁青的心里竟生出几分欣慰来:“你觉得哪边比较适合你,你就用哪边。”
“可是……”邢蔓有些迟疑。
“可是主流打法都是用右手?”钟郁青笑道。
邢蔓点点头,一脸疑惑的看向教练。
“没有人规定打球只能用左手还是右手,只要你想,那你就能做到。”
将近十二点,钟郁青将邢蔓送回宿舍。一路上,小姑娘都在再三确认自己的左手打法是否合适。
钟郁青被问的没脾气了,只好向她承诺,“只要你听我的话好好训练,那就绝对没问题。”
得到教练的肯定答复之后,邢蔓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宿舍。
钟郁青松了口气,抬脚就往教职工宿舍走去。
宿舍里的方倩正抱着瓶啤酒痛哭流涕,钟郁青推门时被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几个空啤酒瓶被扔在地上,原本好好的花生米也散落一地,钟郁青暗叹一声,只好任命般的扫起了地。
“呜呜呜呜……”
方倩没由来的哭出声。
钟郁青被吓了一跳,连忙抽了几张纸堵住方倩的嘴。
“冠军……冠……军。”
方倩手指着电视机的方向,屏幕里正播放着颁奖仪式。
义勇军进行曲响彻比赛场馆,无数看台上的中国球迷高举双臂欢呼。
滚烫的眼泪忽然从眼角滑落。
钟郁青偏过头,趁着方倩没注意手忙脚乱地擦去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