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山腰,林遮峰面,巍峨之间矗立一方古刹,名曰“净恩”。
净恩寺历年甚久,究竟于何时建成没有人知晓,连寺里的老僧也只知此刹原本是一个野寺,前朝被官兵发现的时候,寺里只有一个不言身世的老和尚和两个小沙弥。
最初的寺址在山的更深处,险崖峭壁难寻,后来迁到了如今的地方,远近城郭的人参拜不断,渐渐有了香火。
现任净恩寺方丈法号“云机”,据说生来带有轮回记忆,神赋慧根。他苦修数十年成仙灵之躯,可往来人鬼二界,安人渡鬼,普渡众生,中州城的达官显贵,大半都来拜会过。
净恩寺今日的傍晚,和近一月的微有些不同。
寺门将闭,负责洒扫山门前阶的小沙弥提着大竹帚到了门口,就觉得有些异常。
风惊落叶,三道身影出现在石阶的尽头。
如果是数月前,这没什么奇怪,到了快要闭寺还有人来敬香是常事,可放到现在,就不太寻常。
小沙弥看着三个人慢慢走近,他们的装束和来这里的大多数香客不同。
来这里的多数香客锦衣华服,衣袍上堆积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纹样——只有权贵才会关心通阴之事,衣不蔽体者连阳间的苟活尚且应付不过来,是没有资格操那份心的。
而拾级而上的三人却不一样,他们的衣衫一看就是好布料,尤其是左边穿着黑袍的高个男子,衣服的料子小沙弥只在最尊贵的一两个香客身上看到过,但他们看着却并非富贵,素衣净衫,袍面不着一丝繁复,飘逸绝尘。
小沙弥揉揉眼,净恩寺寂寞许久,莫非是九重天之上的仙人远道而来了?
三人袍袖旋动,走到寺匾前站定。挨着黑袍男子站着的白衣男子一开口,就打破了小沙弥的幻想:“我就说这些想不开剃光自个脑袋的人和寻常人不同吧,大白天的也点着灯,眼神都不太好使。”
寺门两边各高挂一盏长灯,灯焰颜色很浅,焰心泛着微青。
白衣男子旁边立着一个看着和小沙弥年纪相仿、气度却成熟不少的孩子,望着两边长灯说道:“日近西山,此时点灯并不奇怪,你怎知这些僧人白日里也点灯?”
白衣男子脸上微现狡黠,说道:“若是日落时分刚点起的灯,那长灯下的底座里积的许多灯油是哪里来的?看着新鲜的样子不像是昨日的。”
小沙弥错愕抬头看了看,脑袋就被人摸了上去,耳边只听白衣男子冲着那个孩子嬉笑:“喂小孩,这小沙弥年龄和你一般大,眉眼居然和你也有几分相似,不过看着比你活泼可爱多了。你要不要试着把头发也全剃了,保不准会变俊俏哦。”
竹帚结实打在了他的手腕,男子吃痛放开了手,小沙弥黑脸看着他,一言不发。
老虎的屁股,和尚的脑袋,果然都是摸不得的。
白衣男子没想到小沙弥二话不说就扬竹帚打他,退到黑衣男子身后揉着手腕嘀咕:“温老头说的没错,越是头上没毛的就越不好惹,小爷且不和你一般见识。”
小沙弥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不再追究,反而指了指头顶的长灯,忽然道:“这不是人间的灯,是犀照,以天地间不知何种精气为燃料,无温无感,终年长明,灯座里凝集的自然不会是灯油。”
白衣男子身侧的孩子皱了皱眉头,问道:“不是灯油,那是什么?”
小沙弥道:“犀照通灵,可见阴阳。谁能知道聚集在灯座底下的,究竟是些什么。”抬起竹帚重重一挥,开始晚间的净扫,全不管扬了许多地上的枯枝到旁边人的身上。
他最后开口说的话是:“你们三人既不是香客,也不是求方丈点化,那就赶紧进去了却你们的事情。此时寺里僧人都在晚课,你们行走自由,等晚课罢了,未免有人问询你们。红尘寂凉,又何必彼此多费口舌,徒扰了山中鸟雀安歇。”言毕低头专注地继续扫阶上落叶,不再理睬他们。
阶净月升,犀照的两抹青光,在天色暗淡中反倒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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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和尚真是个怪人,他是怎么看出我们不是香客的?”附子边走边还回头看门外小沙弥的背影。
“大概我们看着不像吧。姚长风的叙述里净恩寺香火极盛,可我们进山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猜是晋阳公主在此见鬼的遭遇在皇城显贵中私底下传了开来,他们便纷纷不再来上香。民间虽然不知隐情,但跟着达贵行事,自然也不再来。山下的车道几乎没有新辙印,净恩寺应该许久没有香客踏足了。”任平生走在申欢旁边说道。
他们走进山门,庙内清冷,诵经声飘渺不断,众僧果是正在晚课。附子往两边探头查看,好奇道:“你们发现没有,这个庙少了两样关键的东西。”
“你是说钟鼓?”任平生道。
“是啊,晨钟暮鼓,是寺庙驱邪镇恶的重要法器,此处却不曾见。”
任平生嗤笑道:“门前犀照,庙缺钟鼓,云机方丈能通阴阳的名头不小,也不知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他们避开大道,沿着墙边一条小路穿过层层禅房,直往庙的深处走。
“到了。”附子道。他们来到一座殿前,此时日光完全隐没进群山之后,灯火稀落,暮色沉沉。
和姚长风事先向他们描述的一样,小路的尽头,整个净恩寺的最后一片,便是晋阳遇鬼的后殿。
附子和任平生对视一眼,任平生漫不经心朝殿门一歪头,下一秒附子就推开了门。
殿内空间比外面看着要大,气氛微凉,不高的几支红烛在神像前摇曳。
“这里供奉的上古神,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神……”附子仰头打量神像。
悲悯,当进入殿中的人仰起头端详神像,都会不约而同有这样的感受,即便神像本身不带任何表情。
中州寺庙里的神大多狰狞或冷漠,为的是令人畏惧,从而逼人向善,这尊观之悲悯的神却与众不同。
“神像的后面是什么?”任平生说着想要转到神像背后,那里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东西。
申欢拉住他,说道:“上古神在天为神,入地为煞,神的背面是鬼相,易招惹精魅,别去。”
任平生疑道:“正邪不两立,神就是神,怎么可能成煞。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说法?”
申欢不语,目光落在神像前打翻的香炉上。
附子奇怪道:“这里的香炉怎么打翻在地上,这不是对神像不敬吗?”
任平生俯身查看,说道:“你们看,香炉里没有香灰。”
附子环顾周围:“地面和神像前也没有,奇怪,按理说神前香炉内总会有香灰。”
后殿的地面铺的是上等烧制的方砖,任平生把香炉拨到一边,看到砖缝中隐约夹杂少许灰色,伸出手指搓了些到指尖,果是香灰。
附子看到说道:“看来香炉中有灰,炉子倒下后香灰洒到了地面,不知什么缘故,有人把香灰清理了。”
任平生“嗯”了一声,捡起香炉,左右翻看,没看出异常,转手递给身后到申欢:“大冰块,你看这香炉有没有藏什么故事。”
申欢接过香炉,附子凑过去看时,是一个阔口大肚的三脚香炉,青铜材质,炉底不少铜绿,应该有些年头。炉口边四方有大张着口的古兽,炉肚雕刻成莲瓣样式,三只脚藏掩在下方,从正面不太能看见。
附子在一旁端详半天,除了能确定香炉本身价值不菲,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任平生在殿内环顾打量,走到神像前面的香案时停下,伸手摸了摸案面,平整光洁,普普通通的一张案。
外面的夜色更稠,诵经声也停了下来,寂静的大殿里,一尊神高坐莲台,四面壁画环绕,正常得透出诡异。
“这里。”附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不知何时他蹲到了离神像更远的地方,俯身正拨弄地砖。“这里也有香灰的痕迹。”
任平生和申欢走到他身边,果然看到地砖缝隙里混合着灰烬。
“我看了其他地方,除了这两处以外就没有香灰了。”附子道。
申欢将香炉递给任平生,说道:“普通香炉,只有炉脚处的细痕是新鲜的,不会超过两个月。”
任平生把炉子翻了个,花了好大力气才看到炉脚上靠底部的位置有条极细的痕迹,虽然细微,却很深,将青铜勒得凹进许多,而且外侧浅内侧深,因而拿在手里看很难察觉。
他挨个检查了一遍,三只炉脚里只有两只有细痕,另一只完好无损。
“啧啧,怪。”他咂舌。
忽听殿外人声:“空山夜静,老衲方才还嘀咕说群僧木讷,成天无趣,没想到有意思的客人登门,老衲却迟钝得未曾察觉。”
语声浑厚,中气充沛,饱含豁达。
殿门不知怎生开了,高槛外立着一个圆滚滚的僧人,慈祥地微微笑着。
他见了三人,微露讶异神情道:“原来是几位小友,可老衲方才驱阴魅探灵,明明有一位年高得道者,却不知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