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抬起头,申欢看向他,这下他无比确定,申欢眼中的感伤显露无疑。
这样的情况让他有些懵,刚喝了酒头脑没法清醒,只好磕磕绊绊问:“这个酒袋你是..是从哪来的?”
“从它的故土。”大冰块的声音还是很平稳,一如既往的简洁,但不断摩挲酒袋的小动作暴露了他此刻被思绪羁绊。
任平生调动了仅剩的所有神智细观酒袋,整张酒袋用的是完整的虫皮,他记得白天看到的那只,在边线处能看出细微的衔接,大概是由角料拼接而成,且那只的大小要比申欢的小得多。
再看虫皮的外观,白天那张皮已是漂亮之极的深栗色,阳光之下像蜡打过一样油润,而眼前这只则更甚许多,色彩深得已近檀褐,隐约闪耀着间布的血色,如同整张皮下面藏了块极品血玛瑙。
血色在银白月色下显得安静而生凛。
眼前的这只虫皮酒袋,显然比白日见到的更上等许多,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任平生勉强回忆起申欢说过,天下只有北寒之地的一处山谷里才有能制成虫皮酒袋的长虫,他刚刚说的“故土”,自然指的是北寒。
这家伙来自仰雪峰,“仰雪”嘛,一听就知道是极冷的地方,据说太元居就立于雪峰之巅,生活在雪山上的大冰块去到北寒之地,也没什么奇怪。
迷蒙之中,他也想不起更多,很是憨厚的傻笑几声,口齿略不清道:“大冰块你这个酒袋,比乐章的难得多了,皮子漂亮,里头的酒更是漂亮得很!”
他拎起酒袋,张大嘴使劲倒了倒酒袋,当真是一滴也没有了,只好悻悻放下。
寒月不胜清冷,又隐含温柔。申欢眸光淡淡划过任平生身上,眼中的寂寞依稀少了几分。
原来真的会有人和他当年一般,拿过价值连城的酒袋,却只在乎里面的酒是否香醇。
放眼四周,他们虽在屋顶,是这个院落的最高处,但相比院外仍是低矮。这片天然的洼地,若在北寒定是坟草遍地。北寒之地的人认为人死后归于地府,因而鬼爱聚集在低洼之处,北寒的传统是将死去的人安葬到低谷之中。
“你害怕鬼吗?”申欢淡淡的问。
任平生环顾一周,周围不见人踪,大冰块原来是在和自己说话。这家伙,和他交谈的方式越来越清冷了,干脆连眼神都不给一个。
“怕啊。”任平生干脆地承认,丝毫不为自己一个武林天下第一候选居然害怕鬼感到羞郝。“我从小怕黑,也怕鬼。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所畏方可有所立。”
……
这张嘴喝醉了也不消停。
申欢抬头望月,轻轻道:“世人对上古神的神邸诸多憧憬,而鬼蜮是什么样子,却说法寥寥。”
“鬼蜮嘛,”任平生大着舌头说,“冤鬼塞道,无分晨昏,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倒十分向往。”申欢口中的几个字轻落无痕,任平生看向他,甚至不确定听到的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鬼蜮是世间每个灵魄最终的去处,生死离别,你所害怕的每一个鬼,都是世间某人的魂牵梦绕、求见而不得。”
若不是亲眼见申欢嘴唇翕动,任平生绝不能信这段感慨的话是从他口中讲出。
任平生提着酒袋,摇摇晃晃踉跄到他身侧,撑着“认输”吐着酒气道:“这有什么好挂念的?世间轮回天道,阴曹地府是每个人都要去到的地方,到了哪里想见哪个鬼见不着?此事根本无需着急,人呢,就应该活着的时候肆意地活,登绝顶,纵九州,上揽日月,下观沧海,算着差不多活够本了,最后来个比壮士断腕更痛快更壮烈的死,到了下面遇见想念的鬼前辈们好好抱头痛哭一场。”
“总之就一句话,生当烈,死当欢,不论生死都漂漂亮亮的,所谓阴阳相隔的痛楚,自有时间这样法器消弭。”
“若是无法消弭呢?”申欢的嗓音低沉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若是黄泉道上几世轮回流转,而阳间一人始终未能踏上其道呢?他所渴望再见一面的阴魂,早已投了阳胎又归了阴曹,如此辗转,关于与那人那一世的印记,早在灵魄深处淡不可寻了。”
任平生听糊涂了:“黄泉路轮回流转,有一人却从未进入黄泉?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事。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岂不是长生不死?”
他倚着剑摇头长笑,笑身侧的男子只喝了比他还少的酒就醉得这般。他看不见的地方里,申欢的眸中泛过一瞬难言的凄哀。
夜更深,也更澈净,不知谁家的笛仍在唏嘘不已。月华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人、一笛、一月,还有一只饮干酒的酒袋。
-
第二日任平生是从睡梦中被啄醒的。
梦里他拿着热乎刚集齐的四枚菡萏令,一跃上了仰雪峰的太元居高台,底下群雄欢声雷动,他连忙挥手让所有人安静,刚起个范要说两句,突然前排的几个好汉扑过来啃他的脚,他急得嚷却嚷不出声,一脚把自己蹬醒了。
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没有铺盖的地方,再一看,何止是没有铺盖,完全就是露宿在外,脑门对天,脑壳倚地,不对,不是地,好家伙,原来就睡在了昨晚的屋顶上。
任平生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找申欢的踪影,记得昨晚是喝了这冰块酒袋里的酒,又陪着他胡言乱语了几句,然后就不省人事了,自己睡在了屋顶上,那冰块......
探头朝下就一眼瞧到熟悉的玄色衣摆,看身影是在玉兰下喝茶,任平生顿时不爽起来。
一个踏步翻身下了屋顶,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申欢身前的茶桌上。
“认输”剑尖一挑,分不清此刻是鞭还是剑,看清时茶杯已平置于剑身之上,申欢伸出拿杯的手到一半落了空,任平生得意洋洋地饮尽了杯中的茶。
“申大使者,昨夜好月好酒,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更深了一层,没想到睁眼就发现被你抛弃在屋顶,你是怎么忍心留我在房顶冻了一夜的?”任平生些微忿闷地说道。
“你们……”
他这才注意到茶桌旁坐着另一人,方才在屋顶视野被宝华玉兰遮了大半,没能看到全貌。
姚长风面前茶杯倾倒在桌上,杯中茶沾了他两手,刚刚任平生从天而降惊得他没端稳茶杯洒了一半的茶水,紧接着听到的一番话又让他一惊,杯子彻底滚落到了桌面。
好月好酒,情谊更深一层。他是误入了什么不该参与的话题吗......
姚长风暗暗捏紧腰间的剑鞘,微有不安。这两个家伙脾气都有些古怪,武功又出奇地高,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他误听到了重要话题就对他不怀好意。
任平生看到姚长风与申欢对坐,莫名更是不爽,冷笑道:“一大清早的,我说怎么对着棵树喝闷茶呢,原来是对着人。”
申欢面无表情,低头饮茶。
姚长风不安的感觉多了几分。
任平生便站到姚长风身侧,直勾勾盯着他,几分钟后姚长风不由自主地起身,任平生立刻大剌剌抢坐到藤椅上,朝申欢勾了勾眉,这才想起来问姚长风道:“姚金令,公主府里除了这处院子就无他事了不成,一大早你怎么到这来了?”
姚长风立刻愁眉紧皱,缓缓道:“殿下的病情又加重了。”
任平生问道:“鬼又出现了?”
姚长风摇头:“没有,神医们开的药每日都吃,可昨夜起夜时殿下竟呕出几口血来。一夜直到今晨殿下都没能入梦,却也挣扎不起精神,只能缠绵病榻。”
附子在姚长风叙述的中间开了房门打着哈欠走到院中,坐在不远处半截树根上揉着眼,迷瞪瞧着他们,一副被吵醒不乐的样子。
任平生吹凉热茶饮一大口,道:“那你来,是想请我这位仙医去到晋阳公主榻前,为她把脉开药方?”
“不。”姚长风果决道,“我来是要帮助你们出府。”
“什么?”他的话成功将附子从起床气中唤醒,“我们出府干什么?”
“去净恩寺。你们不是说照如今这样查案是纸上谈兵吗?那就去到‘鬼’现身的地方找找线索。”姚长风道。
“这是开窍了啊。”任平生向申欢笑道:“我就说吧,这天下没有打不破的规矩铁律,规矩存在与否,都在守规矩的人一念之间。”
姚长风微微脸红道:“我这都是为了殿下,要不是殿下病如山崩,公主府岂容你等胡来。”
随即正色道:“今日日落时分我会安排你们从后门出府,给你们一辆马车,明日早膳前务必要回。这次偷潜出府,不要惊动府内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尤其是驸马。我的人会在暗中跟随你们一路,确保你们的安全。”
任平生哂笑:“保护?小爷用得着你保护?想要监视就直说,大宅子里的人弯弯肠子就是多。”
姚长风被他呛也不羞恼,坦然道:“事到如今你们已身处皇家隐秘,只有查出捣鬼的人治好殿下,自会得到你们想要的。若是治不好殿下,你们也无法再走出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