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是大家，横跨军部和商会，来往的肯定不止有扬州的门第，还有些早早就到了扬州的。进了十一月份，我的任务就主要是带着熟与不熟的公子哥们满城玩乐。
扬州自古就是个浸满了胭脂水粉的地方，古典中露点纸醉金迷的感觉。
明末清初的时候，流行花船，穿城而过的那条河便也叫胭脂河。现下掺杂了些洋人的玩意，船上的姑娘小倌们个个登着细脚的高跟鞋，烫着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入夜就像妖精似的钻出来。
“陆三少，扬州果然是个好地方，这么漂亮的女郎在别处可见不着嘞。”
是夜，我靠在酒楼的雅间看台上吹风，几个别处的公子哥一人搂几个衣着清凉的女郎，笑眯眯的看我。
我垂下眼笑，“哪有沪城繁华，不过是小场面罢了，谁不知道百乐门响当当的名声？”我心里一阵阵反胃，潜意识里不想让扬州因为多情的绮梦而出现在别人口中。
“哎呀呀，三少是不知道，自从迟允上台后连茶馆都清查啦，哪还敢玩这些嘞。”
再一次听到迟允的名字，我怔了怔，只是笑着，“那说起来迟上将是个大人物啦。”
“啧啧啧，三少怕是只在报纸上看见过他吧，我跟你讲啊，那些根本就不及他做的十分之一，只不过敢爆出来的报社，早被他打压下去啦。”
“哦？那我还真是不知道。”我懒懒散散地坐回去，不着痕迹地避开一个要敬酒的手。
“迟允是他家的老三啊，要不是手腕狠毒，哪里轮得到他上位嘞。”那个说话的人醉醺醺的，提起这些来一脸不屑，“年纪轻轻就这般手段，硬是把商会和军部都握在手里。”
我微微挑眉，等着他说下去。
“玩的也乱，没人敢陪他的酒，要死一桌子人的。”
说着几人啧啧几声，浑然一副看不上的样子。我心里嗤笑，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的笑着，吩咐人把几个醉鬼送回去，再回了陆公馆。
我爹自十几岁弃科举而从军被逐出家门后，就没办过这么大的宴席，和我娘成亲的时候他已经是红极一时的扬州新贵了，也就平平淡淡的过了客。这次各大家闻风而动，有借着机会巴结的，也有看热闹的，一时场面很是热闹。
迟允来的那天是个艳阳天，小雪淅淅沥沥的下着，路面阴湿处也结上了薄薄的冰，那天却慢慢地化着，又被蒸发掉，气温降了些。
沪城离扬州算不上太远，但是水路也不是那么好走，大哥早早的就派人去港口守着了，他和迟允是同僚，见面的频繁。
我等在陆公馆，和爹一起。
心里惴惴了半日，下人才进来说，“迟上将来啦。”
我腾地坐起身，被我爹瞥一眼，又坐回去。我又想起来那个月色下的少年，端的是一个尊贵肆意，同我后来在报纸上见到的黑白相片很不一样。
我心里胡乱想着，小时候见迟允那一面是半夜我睡不着，想跑去找二哥，结果在三楼转角的露台上碰见了正在抽烟的迟允。我家里没人抽烟，往来的宾客知道我家的习惯，也知道我爹我大哥二哥都惯着我，没人在我面前点过烟。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闻见烟味，同大哥和我讲的令人恶心的刺鼻气味也不一样，有一种醇厚的味道，不好闻，但我却像被定住了一般，走不动了。
迟允比我大八岁，算起来那时也不过十九，是因为参加我外祖母的葬礼来的，现在想想，我外祖母与他并无太大关系，只能是那时我们与他就有了牵扯。或许更早。
他见着我也愣了一愣，却没有把烟摁灭，只是淡淡的瞧着我，半晌开口道，“小孩，不回去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我抬头看着他，心里那点慌乱和胆怯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肯定是回不了话的，只那么仰头望着他，也许是被我瞧得没法，迟允啧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地绕过我往回走。直到听不见他下楼的脚步了，我才眨巴眨巴眼，随后就听见林叔的声音，然后落入他的怀抱。
找不成二哥了，我被林叔抱回房间，也就那么迷迷糊糊睡着了。此后很久也没有关于这事的印象，只在偶然间那种仰视的压迫感会浮现出来。
迟允年纪轻轻就成了沪城的总督，我这样的纨绔本来跟他不会有什么交集……
“迟上将！我们老爷在里头等着您了。”门外的喊声一瞬间把我拉回现实，大门要经过一个折角的回廊才到堂屋，我站在我爹身后，盯着门口，心里居然有一点不安。
“陆老总，近来安好？”一个微哑含笑的嗓音响起在面前，我抬头，刚好对上一双微弯的桃花眼。眼角上挑，有股说不出的风流。
迟允……
突然间，我心如鼓擂。那双眼并没有看我，却让我十分的不自在。
迟允不是一个乐于客套的人，大哥落座后就叫人上茶，气氛很快恢复到严肃。此间迟允只看了我一眼，我便知道，他不记得我了。
聊了两句，下人上来说迟先生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我爹便叫林叔先带迟允去客房，余光瞥见我，又喊我一起。
这时迟允才正眼看我，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笑着，说，“陆小公子这般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个做大事的人。”
这话不轻不重，听不出喜怒，我一贯纨绔作风，只是扯一扯嘴角，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淡了下去。我跟着林叔，把迟允领上三楼的客房。
我们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林叔笑着嘱咐了两句，迟允淡淡回应了便罢。
迟允就这样住在了我家，同八年前一样。
我是知道我爹和大哥他们的打算，上头打压得厉害，陆家又是扬州首贵，我大哥二哥都是近几年的新秀，虽说这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但树大招风是不可避免的。
我从小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浪荡公子，这才没惹上什么事，可我总归二十了，不可能一直这么下去。
我爹他们想让我离开扬州，去别处先弄个名头回来，也好做往后的安排。
他们想让我跟着迟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