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朝轻度做了个长长的恶梦,挣扎着醒来,已浑身湿透,心中好似缺了一块般隐隐作痛。
梦中多是赵崇。
她梦见御花园大雪下第一次见到他,梦见从前两人在宫中数次的点头相过的时候,梦见他第一次搭话的样子,梦见自己和亲消息传来他皱起的眉头,大婚时他恣意的笑容。
她静静坐在喜房里等待,他掀开了自己的盖头,却递过来一碗甜酒。
可这次还不等她喝下,他便变了脸色,浑身渗出血来。不多时便将大红的喜服染黑。
慌乱中她的手上也沾满了血,她想去喊大夫,他却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最后,她也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心惊着醒来.......
窗外传来劈里啪啦的雨声,朝轻度缓了缓神,轻轻地捂住着胸口,她知道外面还留守着裴泫的人,监视、保护,或许都有。
裴泫这个人他猜不透。
明明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却兜着圈子让她也陷入其中,明明不信她拙劣的表演却顺着她演了下去。
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明、昭二城完全没有理由让他如此大费周章为了朝国内政考虑。
朝钰......又和她有什么联系呢?当务之急还是要确认她真在裴泫手下才能安心。不知现在她怎么样了,还是能见上一面最好。
可裴泫如此掩人耳目地声东击西自然不会轻而易举地暴露。
况且自己的猜想正确与否还未可知.....
最终,她想着明日探探情况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可不料,第二日,朝轻度并未见到裴泫。且是接连几日都未有半个话语传来,只是院子里默默又加了婢女、护卫。
院中护卫不同普通宅邸,怕都是按军中规矩教习过的,连婢女身上都有一种军中人士的纪律感。
朝轻度无法可想,只得整日安安静静呆在这个小院。看着天外云卷云舒,数着飞鸟从院掠过。
终于,第四日,婢女给她上茶时,一时愣怔,失手打碎了茶杯,茶水瞬间湿了朝轻度的衣袖,所幸不太烫。
她连忙转身进屋准备换下衣物,因只是湿了外衣,也并不麻烦,那个叫晓月的婢女便从柜中拿出一件杏色外衫,与春和两人伺候着帮朝轻度把外衣穿上。
薄如蝉翼的衣衫罩上,霎时间朝轻度手里被塞进了小半绢布,她装作平常,偷偷和晓月对视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不多时,晓月也拿着换下的衣物退了下去。
朝轻度按着额头,装做疲倦在榻上闭目养神。估摸着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对春和说道:“不知是不是夜里渐凉,这几日我总有些头痛,你去外面给侍卫传个信叫他们通报一声唤个郎中进来。”
料想裴泫也不会希望朝轻度在这里出什么意外,吃喝穿着派人仔细料理着,朝轻度用不适的借口自然而然地就支开了春和。
春和一踏出房门,朝轻度立刻展开手中的绢布,只见上面写着:“不要相信裴泫”。
是朝钰的笔迹。
朝钰果然在裴府。
那为何,要冒着风险给她送这几个字。她也被限制自由了吗?朝轻度实在是想不透,手却没有停下迅速地将绢布塞进了内兜。
刚放好,晓月与春和便进了门。晓月皱着眉头,脚步急切,还未到朝轻度面前便开口:“安义公主,内官来报说宫里有请。”
朝轻度蹙了蹙眉,心下疑惑,最终还是谨慎问道:“殿下何在?”
“不在府中,王爷交代说若有人寻,公主可自由定夺。”春和答道。
看样子是要让她独自进宫殿了。
更迷惑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过能乘机离开这个小院也算好事,她起身:“我片刻便去。”
晓月便去传了消息,只剩春和在屋内给朝轻度换上了暗金色长袍,戴上了镶嵌多种宝石的发冠。
衣物与饰品都是朝国公主的样制,没有月余再好的女工也难以赶制,绝不可能是刚刚制备的。
裴泫早料到了会用得上?
衣裳宽大厚重,是以朝轻度这一路上走的很慢,正巧方便她心中默默记住这府里的格局。
岔道连廊尽头皆有岗卫,她也不敢仔细地瞧,大都是匆匆一瞥便收回了目光。
当年因朝国特殊的地理位置,四国无论是谈判立约还是联姻修好都免不了将约见地选在朝国,父皇也乐得做这中间人。
是以下令同时修葺了四座府邸方便四国使臣往来落脚。目前的裴府便是专属齐国的那座。
府内虽大但道路却不复杂,且讲究方正对称,从她的小院到主殿这一路下来也足够朝轻度勾勒出个大概。
行至大门,门口整整齐齐排了两队士兵。马车早已备好在门外。
轿凳置好,侍女掀帘,缓步上轿,御车夫轻拉马嚼子调转方向,朝轻度这才注意到门口那两队士兵已经跟在自己车后。
宽大衣袍下的手不禁又紧了紧,事情怕是比她之前的设想还要复杂了。
裴泫也比她判断的更有胆量。
.......
一路上马车行得极为顺畅,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和车轮转动的声音,再无其它。
朝轻度透过轿窗向外望去,本应热闹非凡的朝都街道上空无一人。
屋舍完好,但家家大门紧闭,地上水渍渍的,像是故意清洗过。
自大婚出嫁后,她就再未入过皇宫,困住她的这一堵高墙仅仅几个月过后也有了一种陌生感。
改朝换代,物是人非。
这回回宫怕是凶多吉少。
往墙根看去,各个世家官员的马车绕着墙一一排列开来,都城的大乱自是很难影响到他们。即便是发难者,空缺也能很快被补上。
穿过长长的甬道,旷大的殿前广场,遮住阳光的大殿就立在中央。踏上高耸的白玉台阶,身着华服的朝轻度一人进入了殿内。
殿内百官分列两侧,灿灿炫目的龙椅上并未有人,映衬着后面朱红墨绿的江山图更显寂寥。
这时,朝轻度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可敬、可怖的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其右后方珠帘后,端端正正座着的便是德妃——如今的太后。
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皇子由乳母抱着立在其身侧。
“安义叩拜皇上,万岁万万岁。”
双手带着宽大的袖袍举过头顶匍匐在地上,久久未有话语传来。
“太后千秋。”她接道。
上方终于传来话语:
“安义,你认不认罪。”
“儿臣何罪之有。”
“当初先皇将你嫁入尚书府,为其嫡次子正妻。先皇崩后,你却通敌叛国,奔于齐国大将,此罪一。不守妇道,连同奸夫,残害亲夫,此罪二。”
说罢,一身素缟的赵毅接口,“五日前,安义公主趁着夜色奔于裴府,而后吾弟赵崇亲去劝其归来,不料再没了音讯。这几日我带着全府府兵满城搜寻,直到今日京兆府尹派人来报说在顺河捞起了我弟弟的尸身。
好歹夫妻一场,为何做事如此狠毒。你若想进入裴府,我们宰府自然不再纠葛,何必害了我弟弟一条性命呢!”
朝轻度望去,他身旁有一全盖白布的担架,下面隐隐能看出一个人形。
说着说着,赵毅猛然捶胸顿足,怆然之色难以言表,咚咚咚狂磕几个响了头,“求太后为赵家做主!”
朝轻度在心里冷笑几声。赵毅还是有几分聪明,只攀咬叛夫奔逃,残害亲夫之事,绝口不提通敌叛国之罪。怕是他们内部还不够团结紧密,各自打着小九九罢了。
毕竟,通敌叛国搞不好可是会牵连赵家的。
如此看来,太后的目的不仅在敲打赵家,更是为了一石二鸟牵连裴泫。
“人证在此,来人,将安义公主下狱听后处置。”
“且慢。”朝轻度猛然抬头,望向珠帘后满头珠钗的年轻太后,音调却一点不变,“认证、物证俱无,未过公审,就凭赵毅空口白牙就将我下狱,儿臣清清白白自是相信会审,但新皇刚登基就落下个苛待手足之名,天下悠悠众口有损君威啊。”
“之前,对儿臣遵父皇之令,嫁入尚书府,敬长爱幼,侍奉夫君,和睦妯娌,门户不出,一心一意打理后院,又何来通奸,叛国更是污蔑。伙同他人残害夫君更是信口雌黄。”
谋杀亲夫朝轻度自是不可能,她也自信裴泫更不会动手,这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赵家也不会傻到真的献祭一个嫡子来当投名状。
几日过去,水中捞出,定是面目难辨,但若是衣饰相同,赵家再一口咬定死者是赵崇,那也无人敢反驳。
可他忽略了朝轻度才是赵崇最亲近之人,她若不认,此事必疑。
想清了关节后,朝轻度开口,“我与夫君琴瑟和鸣,伉俪情深,怎会害他。况且那日明明是赵大公子安排的马车将我扔往裴府,如今倒打一耙是何用意?如今诬陷我谋杀亲夫,很难说不是借刀杀人,消除隐患呢?
吾在尚书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裴泫是谁都不知道,怎能通敌?
你赵毅将一国公主、幼弟媳妇送到敌国大将手上做质,是何居心!通敌之名,你受不冤!
口说无据,尸身难辨,怕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栽赃陷害。”
赵毅为原配赵夫人所出,赵崇却是续弦所生。幼时老祖母疼爱赵崇惹得赵家鸡飞狗跳也是满京尽知。
“安义公主什么意思?你是我会用我亲弟弟的性命,搭着全族通敌灭族的罪名,就为把你送到裴府吗?滑天下之大稽!”
他自是知道朝轻度不会在大殿上挑明他和太后的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