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港明耀大学
春风吹发绿叶,傍晚的阳光漫漫倾斜下来,毕业季的课程,总是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的。
暖烘烘的阳光斜着照到教室的最后一排,男人端坐在那,他肤色很白,热光上来,于是苍白的肌肤多了几分红润。
他看上去不过普通的学生,戴着银质方框的眼镜,穿着颇为普通的黑色风衣和白衬衫,坐姿端正,正低着头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大概也没怎么听课。
“写的什么……?”坐在他旁边的男生醒了,凑了过来。
“没什么。”
他回答着,他的声音和他这个人带给人的感觉相似,淡淡的,好像没什么情绪。
但同桌惊讶地瞪大眼睛,一下子凑了过来,“保研……自愿放弃书?”
“嗯。”
“你疯了?”这会儿还在上课,同桌差点没压住声音。
“郑老师那么看好你,还给你申请了资助,你可以继续读的啊,为什么要放弃?”
闻言,能看到梁衔雪的手指滞了一下,但很快他笑了笑,“没关系。”
同桌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了缘由,“那件事我会先去的,等你读完书再来跟我们一起啊!”他说的很快很急,伸手就要去抢梁衔雪的草纸。
“没事,不用,我跟你们一起去。”梁衔雪安慰他说,“张思虞,你别想太多,我已经申请了定向项目,到时候我应该能和你一起过去。”
定向项目?
张思虞就这么歪着头盯着梁衔雪。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要放弃掉坦途一片的大好前程,去调查一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的已经结案的事情。
“你真是……”所以他想骂人,但又看到梁衔雪手里那张反复修改的放弃书,话就说不出来。
“算了。”还是睡觉吧。
梁衔雪看了他一眼,又去看自己的草稿。
其实,这份稿子并没有很长,但刚刚他似乎是一直在修改细枝末节的东西,现在恍惚过来,这才发现草稿上的修改涂画有点太多了,分明不是什么需要一再修改的东西。
有点浪费时间了,梁衔雪想。
很快就誊抄完毕,也正好到了下课的时间,梁衔雪和张思虞收拾好东西就要离开教室,郑教授叫住了他。
“梁衔雪。”他示意说道,“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郑老师。”
“那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好的。”
张思虞见状,心想郑教授大概率又是来留人的,心领神会,先跑为敬。
哲学学院办公室里,郑教授看着眼前这个斯文清秀的学生,总觉得有些可惜。
“你真的要放弃掉这次保研吗?如果你不放弃的话,其实我可以帮你争取一下,以你的能力,努努力,应该可以去这方面最好的院校。”
“没事,老师,我是自愿放弃的。”
梁衔雪只是微微低着头,不卑不亢地回答。
“哎……”郑教授揉揉脑袋,“你要走定向也不是不行,你的很多同学走的也是这个,只是……这之后你要还想回到学校,就很难了。”
毕竟,梁衔雪这个孩子是哲学院本届最优秀的毕业生,学习很刻苦,思维也很通透,原本直接去申博都可以的,却在毕业之际,突然提出要支援偏远山区,做一名思政老师。
郑教授觉得,就这样让梁衔雪就这样去教书,有点大材小用了。
他也劝过几次,但没什么用,这孩子就是铁了一颗心要走。
“哎……”郑教授弯下腰,从旁边取出一张单子,“你去把这个自愿放弃的表格填好,和你写的申请书一起交给我。”
“好的老师。”
看着梁衔雪离开的背影,郑教授喝了一口浓茶,辛辣的苦味顺着炸开。
如果梁衔雪愿意继续读书,他其实是乐意资助的,所以之前也跟梁衔雪商量过这件事。
而且,只要梁衔雪自己愿意,他甚至愿意写推荐信让他直博,毕竟这孩子的脑子实在好用,也肯用功,应该能读的下来……就是这性格,实在是太执拗了。
这可能就是人各有命吧,郑教授心想。
梁衔雪拿着单子,随便找了一间空教室坐下,填写。
这教室有些背光,冷嗖嗖的。
“呼……”梁衔雪微微搓了搓手。
放弃保研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人生本来就是不可控的,既然发生,既然他无法回避和忽视,那就去正视,就去做些什么好了。
只是那条线索来的是那样恰到好处,完全是一种诱惑。
梁衔雪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是命中注定的,世界是一种随机和选择,只是……这时间实在是太巧了,而这巧合又加剧了这种诱惑。
所以,梁衔雪内心清楚。
去那个地方教书,并不是出于什么伟大的私心。
他只是不得不做。
在特殊情况下,定向的学生是可以先行离校的。
所以,因为那边的学校缺人,梁衔雪会提前过去,离开前,他和好友张思虞、高扬小聚。
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钱,但还是要体面,梁衔雪选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
张思虞身形高大,有一张憨厚方正的脸,穿着宽松的灰色毛衣,脖子上依旧挂着照相机——照相机看上去有些老旧了,还有很多划痕,是他前年二手市场淘的,开心了好久。
现在这相机可是他的命根子,毕竟是新闻系的学生。
而另外一位,高扬,是更高一级的学姐,已经毕业了,现在是一名民俗记者。
她穿着简单的蓝色条纹衬衣和灰黑短外套,留着齐刘海和短发,看上去是那种十分文静的女生。
但是吧……
“哥,我想喝酒。”吃到一半,张思虞终于忍不住了,小声请求并看向梁衔雪。
梁衔雪面不改色,“你问高姐。”
于是张思虞看向了高扬,并且挂上了谄媚的笑容。
“姐,我能不能——”
高扬轻笑,“可以。”
然后张思虞开开心心地站起来,就要招呼拿一扎啤酒,就听到耳畔幽幽飘来一句,“但是有条件。”
此时此刻张思虞想要酒的欲望占了思想高位,立马说:“只要让我喝酒我什么都答应的!”
“在这里,把你上次喝醉后跳的舞再跳一遍。”高扬微笑,“作为补偿,我们会为你伴奏的。”
是的,张思虞此人酒量不好并且会在喝醉后跳舞。
虽然他只喝醉了一次,也只跳舞了一次,但那次他不仅在餐馆跳了舞,还拉着梁衔雪和高扬一起跳,又唱又跳了一个晚上,最好玩的是,他还给自己录了像。
从此有了黑历史。
于是,张思虞花容失色地坐下,然后把杯子里的橙汁一口气干了,“嘿,嘿嘿嘿,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喝……咳咳咳!”
喝得太急,呛着了,梁衔雪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高扬大笑起来,然后招呼,“老板!来三听啤酒,要冰的。”
“呜呜呜呜呜高姐,你逗我,呜呜呜呜……”
小张我啊,吃了年龄小的亏。
每人一听啤酒不多,但喝完下肚,也有几分毛细血管张开了的畅快。
离别时,高扬还是没忍住问出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这次的这个线索,来的太巧了?”
她侧身,借着温黄的路灯去看梁衔雪。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竞选校学生会干部的大厅,他一身干净的白衬衣,身姿青葱挺拔,却让人总觉得他好像少了些什么。
明明是大一的新生,却严肃得像个老成的教授。
所以,她完全没想过梁衔雪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听到高扬的疑问,梁衔雪有点愣怔。
他是有想过巧合的,但没想过高扬居然也会这么想。
“有线索……总归是件好事。”
高扬盯着梁衔雪,想从他脸上捕捉一点什么,或者愤恨,或者后悔,至少不是现在这副,平淡的,甚至是毫无表情。
“是,是好事。”但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也只能就这样接过对方的话,“我马上也会过去,应该还要小半个月。”
梁衔雪点点头,“嗯,到时候联系,注意安全。”
这次的线索是高扬带来的,是一个人,其余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人姓康,在好几个重要事件中都有他的影子,虽然这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足够了。
梁衔雪很快就收拾好行李,他本来也没多少东西,把借阅的书还回图书馆后,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本,以及一些衣物。
……还有几张话剧票,郑教授先前送的,也没来得及去看。
权当纪念吧。
教书的地方很远,梁衔雪坐了两天的火车后,又换乘了大巴。
几日的舟车劳顿让他感觉后脑勺有些钝痛,但摇晃拥挤的大巴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工人,还有四处放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大多是农作物。人们时不时唠着嗑,摇晃的车身使得人即便想休息也睡不着,梁衔雪只能皱着眉听着,他甚至还有些佩服这些人的精力。
“诶,小伙子!”旁边的大叔有着浓浓的口音,他用胳膊肘肘了梁衔雪一下,“你是从城里来的吧?”
梁衔雪忍着头痛侧身,可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竟然有好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自己,心一下子就紧了。
“嗯。”他喉头闷了一声。
大叔继续问:“从城里来,你不会是大学生吧!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梁衔雪看着这人,脸上全是褶皱,皮肤黝黑,很瘦,手臂上是长期做活有的肌肉,手上也有茧疤,应该不会是天大的坏人。
“我是新来的老师。”他礼貌回答。
“老师好啊!好,太好了,我儿现在也在上学,在学校里,他就说啊,学校里缺老师……这下好了!”大叔笑着,“我儿叫孙强,老师可要好好管管他!”
大概这大巴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互相认识的,见这外乡人是一位老师,也就都放下心来。
梁衔雪悄悄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大巴突然哆嗦一个急刹,把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有的还撞上了面前的铁杆子,疼得呲牙咧嘴。
“怎么开车的啊……”
“搞什么?”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大巴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暴.力拆开,紧接着哗啦啦进来好几个面色不善的小年轻。
“这么多人啊……”
为首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女孩,穿着最普通的白T和牛仔裤——还有些不太合身,她言语戏谑神情嬉笑地看向大巴里的人,手里拿着根又粗又长的钢管,斜靠着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你做什么的!”
有乘客大叫。
“别害怕,就借借车。”女孩笑得眼睛眯起来,说话的语气倒也温和。
而女孩身后,跟着好几个面露凶光之徒,于是刚刚那人只能噤声,一时间车厢十分安静,大家都闭着嘴低着头,以防惹祸上身。
于是,女孩目光慢悠慢悠扫视一圈,最后锁定到梁衔雪身上。
“你。”
她敲敲自己的肩膀,大步走到梁衔雪的面前,一脸邪笑。
“你留下来。”
她说着,顺便用钢管抬起梁衔雪的下巴,使其被迫看向自己。
而在她身后,一个块头壮实的男人紧接着开始赶人,“走吧。”
突然,梁衔雪骤然起身,他一把拉住身旁正要起身的大叔,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钢管的另外一边,倒把那女孩逼得退后两步。
“等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柄冰刃刺进潮闷压抑的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