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姒音站在大街上,身上穿的是皇帝叫人给她拿来的新衣服。
袖子不像宫装那样宽大,穿在身上也不会影响她做出大动作。
可她现在却不敢有大动作。
她的袖子里,紧紧攥着一枚荷包。
身后的冷汗还没有干,陛下的话也还在她耳边。
“不得不承认,阿音,你有野心,有才能,这很好。”皇帝叹气,看着面前的女孩,伸手握住裴姒音的手臂,“你还是不够沉得住气,手臂,不要抖。”
他拍拍裴姒音的手,手心热得不正常:“你像你母亲,从小也是跟在太傅身后学习的,朕从来就没有觉得你和朕的其他孩子有什么区别。不用怕,皇室子女,不争不抢就只能是死路一条,这是朕这么多年才能真正领悟到的真理。”
“是我哪里疏忽了吗?”被揭穿了冒牌货,裴姒音奇迹般地镇静下来,看着桌面上仿制的虎符,“手艺?还是其他?”
“都不是。”皇帝摇头,“真的还在你身上藏着吧?交出来吧。现在这东西在你手上,不安全。”
不安全?是她不安全、还是虎符会不安全?
“放心……”皇帝扯出一个笑,这个笑容有些勉强,他已经有些力竭了,“你……会有机会的,但……还不是现在……朕、朕还能再挺一段时间……虎符给我,你……这个,按照地址找过去,这个人……你会需要的……”
皇帝拿出一枚荷包,笑笑:“本来……没准备现在给你的,但是你的成长超出……超出了朕的预期。”
裴姒音看着皇帝不正常地喘息,蹙眉:“您又……”
“虎符留下,就带着这个出去吧。”皇帝挥挥手,闭上眼睛似乎要休息了,“顺便跟着太监去换一身衣服,这套衣服不合身,穿出去像什么样子。”
裴姒音看着毫无防备的皇帝。
这个距离,周围又毫无侍卫。只要裴姒音想,那么眼前这个男人能在外面的太监和侍卫发现异常之前死上八回。
可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真的对她毫无防备。
裴姒音迟疑片刻,从另一个暗兜里拿出真虎符放在桌子上,拿走了荷包。
现在,裴姒音就按照荷包上写的地址,来到了这里。
一家医馆——
——后面的巷子。
裴姒音迟疑着要不要进去,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姑娘是来看诊的?”
转头看过去,裴姒音看见了一个背着药箱的男子向这边走来。
男子剑眉星目,五官大气,本应该是正气凛然的长相,却不知为何,裴姒音就是能从他身上看出些……温柔?忧郁?
“……”裴姒音道,“是。”
她就这么被请进了目的地。
“姑娘请先坐。”男子搬来一张椅子放下。
这是一间一进的小院,但很奇特,周围没有围墙,三间屋子将这里围起来,中间空地上还种了一棵树,周围放着看诊的桌椅和晾出来的药材。
男子将身上的药箱放进屋内,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块手帕:“裴将军今天来,是想治战场上的暗伤?”
“你认得我?”裴姒音看着男子,手指暗中从衣服上揪下来一颗珍珠捏在指尖盘旋。
“今日将军得胜回朝,玄都半数百姓都去围观了,草民自然也不例外。”男子示意裴姒音把手放在桌子上的脉枕上,将手上的手帕盖在上面。
“你叫什么名字?”裴姒音将左手搭在上面,右手还攥着那颗珍珠。
“草民沈听白。”
裴姒音还想说什么,沈听白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左手摸完,裴姒音趁着他整理手绢的时间将手上的东西迅速掉了个个。
“将军确实有不少隐疾,不过来我这里看病的老兵多多少少都有毛病,您这些症状都不算是大病。”沈听白拱手,“草民为您开一服药剂,一日一次,七日后再来复诊换药。”
裴姒音看着他进进出出配了七个药包出来,嘴里还在跟她讲如何煎药,手拍在桌面上:“认得么?”
荷包落在桌面上,沈听白直视看了一眼,叹气摇头:“陛下还是疼将军的。”
“什么意思?”
裴姒音收回荷包,直直看向他。
裴姒音在战场厮杀,长时间浴血磨砺的眼神叫她手下的新兵大多都不敢和她对视,可沈听白却能镇定自若。
“在下知道裴将军信不过我。”沈听白坦坦荡荡,“不若如此吧,今晚在下以将军落下一副药为由上门,到时候将军就知道了。”
裴姒音稍加思索便点头应允:“可。”
到了安世公主府,那就是她的地盘。
况且公主府的位置离驿站和皇城都很近,沈听白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浪。
“你就这么答应他了?”季霖也满眼都是不赞同,起身就要往外走,“虽然公主府很安全……不成不成,不然你和他说明日再去拜访,我们所有人陪你一起去。”
“这件事都已经决定了。”裴姒音抬手打断他,“没必要告诉所有人,你若是不放心,今天晚上你陪我一起就好了。”
“?啊?”季霖也懵了,“我?”
“我是个男的啊。你这么随便带外男回家,安世公主还好说,你父亲那边……”
刘令谦可是出了名的酸儒,还有大男子主义。虽然他现在怕公主怕得跟什么似的,但被他知道了,指不定背后公主不在的时候要怎么叨叨叨呢。
“嘘。”裴姒音竖起一根食指,“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母亲!”
裴姒音到家,立马就朝着安世公主裴觅青的住所扑过去。
“慢点。”裴觅青看见飞跑过来的裴姒音,赶紧伸手拉住她,嘴角噙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
“多大我不也是您的小棉袄吗?”
裴姒音挤挤眼睛,表现出了难得的古灵精怪。
“可算了吧。”裴觅青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这棉袄一漏风漏了三年——去,跟我去演武场比划比划,我看看你这么多年在边关学到点真东西没有。”
“什么演武场?”
女子的声音传来,裴姒音看过去,发觉对面走过来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身后两步的位置就是刘令谦。
“侧妃来了怎么也没人提前传报一声?”裴姒音站直身子,平静道。
“二妹未免太失礼了些。”刘宜舫板着脸,腰背挺直,“从家庭上讲,本宫是你长姊;从朝堂上看,本宫是太子侧妃,虽然你被赐婚给了九皇弟,可到底还未曾出嫁,因此本宫是君。于情于理,你甚至连礼都不给本宫行一个。果然是在边关和那群莽夫混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怪不得母后派我来教导你礼仪。”
裴姒音看着她,脑子里没想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侧妃娘娘,末将是陛下亲封的骁骑将军,从一品,你是太子良娣,不过正三品。”裴姒音摩挲着手指上的茧,唇角带着几分讥讽,“况且,你是因为什么成为太子良娣的不用末将重复吧?”
刘宜舫搭在侍女手背上的手死死揪住那块肉拧紧。
她当然知道。
她娘是太后娘娘送给刘令谦的外室,生了儿子才被抬回来做了姨娘。他父亲区区一个侍郎,母亲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歌姬,以她的身份和长相,别说是嫁给皇室成员了,就是玄都任何一家三品以上的大臣家都差些意思。
当年裴姒音出征,是看在裴姒音和她手上四十五万西北军的份上,皇后捏着鼻子把她赐给太子做了昭训,后来裴姒音的战功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在皇后眼里就更有用了,位份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她当然知道把裴姒音嫁给九皇子的命令是那群老腌臜鬼干的,所以她怕了。
她怕被卷进党争里面,更怕失去自己的地位。
所以她急于向皇后表露忠心。
刚才从东宫动身前一刻,刘宜舫从皇后那里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裴姒音回朝待嫁,按理来说应该像当年的安世公主一样,上交全部兵权,回归贵女生活。可陛下收回了西北军虎符,却没有收回神骁军的调令。
神骁军,是西北军里当前轻骑兵里最精锐的一支,同安世公主之前带领的铁甲营一起,并称为西北矛盾。
一万神骁军,如果她能帮皇后拉拢到这支队伍……
刘宜舫一想到那个画面,激动得在自己寝殿里来回踱步。
她几乎把脑子里的想的都写在了脸上,裴姒音瞥了一眼,不欲与她计较。
总归留着她,也不失为一种平衡自己在皇后与宦官之间的砝码。
管她脑子里千回百转地在想些什么,想踩着她往上爬,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才行。
“母亲,我们去演武场吧。”
裴姒音笑眯眯地挽起裴觅青的胳膊,亲昵地拉着往宽敞的后院走去。
一旁的刘令谦一直想插进两个女儿的话题中,可是被裴姒音和裴觅青两座大山压着,嘴唇嗫嚅了半天也没敢在妻子面前吐出一个屁来。
裴觅青对他本就没有多少好感,之前他死皮赖脸地求她帮刘宜舫铺路,当时裴觅青没说什么,暗中找人把他吊起来打了一晚上,第二天双腿发软,可从外面看只能看见身上微微发红,他还得忍着浑身的剧痛去上朝。这事发生过几次之后,刘令谦在家里几乎是躲着裴觅青走。
“对了,今天晚上吃什么啊?我还没吃饭,好饿啊。”
“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裴觅青笑容中带着难得的温柔,“满意的话今天晚上就吃肉喝酒,不满意就是馒头咸菜。”
“啊——不要啊!往京城赶的时候,天天馒头咸菜。回家了不说大鱼大肉,连荤菜都吃不上了吗?那我还不如回边境呢!”
两人笑闹着来到公主府宽阔的后院。
当年建造公主府的时候,皇帝直接将周围的三幢建筑一次性的赏下来,这使得公主府的规模空前的大。裴觅青觉得这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索性将一处院子直接连着建筑全部推平建成了演武场和马厩。
裴姒音在马厩里看见了自己的爱马。
“棉花!”
她上前亲昵地和棉花蹭蹭脑袋。
“这就是小棉花?”马是从前院直接被人带过来的,裴觅青还没见过。
棉花打着响鼻凑近,在裴觅青身上仔细嗅了嗅,甩着马尾回去吃饲料了。
“嗯。”裴姒音伸手抚摸棉花的头颅,棉花头也不抬,只是甩了甩尾巴。
棉花是她在边境时牧民送给她的。冬天大雪,朝廷送的保暖衣物迟迟不能到,她带人和回鹘商人用粮食交换了八十石棉花,天还没有彻底冷下来,她把棉花分成两份,一份分给手下,一份分给百姓。
棉花是回鹘商人送货时送的“赠品”。
因为交换的货物是棉花,裴姒音就给这匹刚刚两岁多的小马起名叫棉花。
后来她的上一匹战马在次年的战场上战死,这才让裴姒音意外地发现棉花居然有当战马的潜力。
“别跟你的马缠绵悱恻了。”裴觅青失笑,随手丢给她一把木刀,“好久不动刀,感觉自己身子骨都要懒得发酥了。来陪我活动活动。”